文/鄭慧如
車窗外,近處是碎冰簇擁推動的夏塔河,冰花五顏六色,在白石上翻騰。稍遠,整片草甸綠油油,鋪滿黃花,迎風搖曳。更遠,一叢叢墨綠的針葉林,鬱鬱蔥蔥,間雜著灰暗的樹影,烏黑崢嶸處是裸露的岩石。草甸和森林再推遠,儼然是長年積雪不化的雪山,在濃綠山丘的凹陷裡巍巍聳立,那是天山山脈最高峰、絕對高度七四四三公尺的托木爾峰。午後的陽光下,雪山透著不知該說是淼白色還是冰藍色。定睛一看,冰川裡的冰花透明而陰沉,層層碎冰底下流動的,如同翡翠般的巨大礦脈,指向認知以外,又通向記憶以內,像通往幽冥的忘川。這,就是夏塔,集合了冰川、峽谷、森林、雪山、草地、瀑布,地貌多樣而出塵。
高山草原的邊邊,雪線以上,一個男人騎著馬,背後襯著冰原和燦陽,向我的視網膜炫耀。我通體清涼卻又額頭冒汗,有一些晶瑩透亮的聲音,彷彿細微顆粒,從四面八方將我身心浸透,銜接成一片音響,再混成一條大河,時隱時現,實現時隱。天空光滑湛藍,太陽如同忽然降臨的發光體。
在將軍橋拍照留念後,迎風走著,尋找末班回程的區間車上車處。我們從路邊小販熱情而完全聽不懂的蒙古語裡摸索出問路的邏輯,就是:他指路的回答若語音短促肯定,目標大概不遠;若語音拖長,那,或許走到明天吧。嗯嗯啊啊比手畫腳一番,我們決定放棄溝通,把握時間,憑直覺趕路,於是滿耳只有風聲嗚嗚嗚,伴我們橫行。
一千多年前,我們這次未及一訪的夏塔古道上,一位行腳僧邁開六親不認的步伐,頂著苦寒酷熱,冒著餵食猛獸的風險,踏上西行之旅。伴隨他遠遊的鞋,雨裡泥裡,淌過河水,又髒又破,早已不成樣子。他,就是玄奘。才八月底的夏塔,我們配備完善,座車舒適,只來夏塔一天,已經得在洋蔥式穿法下,外加羽絨服;遙想一三九八年前的夏塔,水草豐美處,雪豹野狼出沒,冬天曠野的風凜冽如刀、河面凍成堅冰,哪哪都是天荒地老,哪哪都是一望無垠,無限的生機等於無限的殺機。那是一條成王敗寇、性命攸關的路,而這一切,沒有人預知結果。
西元六二七年(唐貞觀元年),玄奘當時二十五歲,趁著饑荒世亂,沒等到護照下來,就私自從長安出發,一路向西,偷渡到天竺(即今印度),印證是否存在「真如」之說,最終歷時十七年而返。玄奘晝伏夜出,經過現在的甘肅武威、鎖陽城,出國境,抵吐魯番,與高昌國王結為異姓兄弟。貞觀年間,唐朝國境的最西邊是敦煌,再往西是高昌,而高昌隸屬西突厥,是唐朝的敵人。高昌國王給玄奘一大隊精實的人馬,讓他攜帶糧食、通關令、介紹信,再送他上路。這一隊西進大軍途經蔥嶺(即今帕米爾高原),疑遭暴風雪,折損泰半,首先印證了苦海無邊。
所幸冰川有岸。回程的車上眺望出去,嫩綠的大草甸,紅紅的火燒雲,跳躍的湍白濺起水銀般的珠子,煙波浩淼,發出藍藍白白的光。冰川中,樹根扎入處,冰珠拍打,咕嚕咕嚕,咕嚕咕嚕,就那麼迴盪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