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0年,作者與母親、哥哥在江西鵝湖。圖/王正方
文/王正方
我生平的第一個記憶:某個冬天清早,穿著厚厚的冬衣,雙腳離地很遠,獨自坐在一堵不算矮的牆上,不停地哭。母親在操場中心喊口令吹哨子,指揮一群小學生跑步做早操。
幼年的記憶斷斷續續,怎麼就記得這個「獨坐危牆」的畫面?因為後來有位學長多次提起這件事,它便在我的記憶庫中確立起來。學長說:
「每天我們做早操,你坐在牆頭上從頭哭到尾,鼻涕眼淚一大堆,有時候天氣冷,你臉上結起一塊塊的凍瘡來。解散後曹老師才抱你進屋,從小就是個愛哭鬼。」
抗戰初期我們一家逃到江西上饒專區鉛山縣,父親是某兵工團的教官,團長不讓員工子弟失學,成立「兵工子弟小學」,請自北京師範大學畢業的曹老師任校長。曹校長人人敬愛,清早帶著全校同學晨跑、做早操。剛會走路的我沒人管,母親就把我放在操場邊一堵不算矮的破牆上坐著,怕摔下來不敢動,也只能在那兒嚎哭。
哥哥告訴我,我還不會走路的時候,平常在家裡,也經常被放在一張高椅子上坐著,不准下來,便嗷嗷不停地哭,實在煩人。母親的工作很忙,有時過來指著我說:「住口!」那時哥哥年紀小,聽不懂什麼叫做住口,以為是「漱口」,他一直納悶,正在哭泣的小孩需要漱口嗎?
母親更是位嚴厲的老師,這一點我最清楚。剛過五歲,就跟著小學一年級的同學上課,生平頭一次坐在教室裡上課。並非我的資質特別優秀,因為家裡沒人管這個皮孩子,乾脆就放在課堂上課算了。講台上的媽媽要求每位小朋友坐的正、腰板挺直、抬起頭來、收緊下巴、雙手背在身後、兩眼看著老師、注意聽老師講的每一句話。要幾十名小猴子安靜下來,老師必須不時地問問題,下面齊聲響亮地回答。這樣子挺著身子上課,十分鐘就累了,但是如果聽課時注意力集中,學習效率必然高。有一次媽媽給我下了評語:
「小方平時一點也不用功,考試還考得不錯。是因為他上課時候好注意地在聽。」
在那個古老物資貧乏的年代,鉛筆、橡皮、書籍、紙張、粉筆都非常罕見,課堂上大家共用一本課本。教育兒童多以「聽聞」方式為主,上課必須用心聽老師講,不能漏掉一句,因為下課之後就沒有書本可供複習了。老師大聲重複地講,孩子們用心聽,記下每一句話來。
也有幾本兒童讀物,是一九三○年代上海良友出版社出的書,存放在子弟小學的閱覽室內,大家看得滾瓜爛熟。記得有一本書叫《十希奇》,講十件世間希奇古怪的事情,每個希奇都有全版彩色圖畫。一希奇:一座寶塔賊偷去,上面畫了一名穿黑衣服、蒙黑眼罩的人,賊頭賊腦地扛著巨型寶塔下山。二希奇:蚱蜢吃了隻大公雞……。四希奇:四隻狗爪長出來的是黃牛蹄。年代過於久遠,其他的希奇實在記不起來了。
在家裡背誦唐詩是固定功課,只有一本破舊的《唐詩三百首》,小孩子不准碰,母親念一句,就跟著重複一句,每首詩來回念它幾遍,差不多就能背下來。懂不懂意思?大人不講解,自己也不會問這種問題,能琅琅上口,押韻好聽,你還要怎樣呢?「床前明月光」,當然懂,還會隨機改詞兒。洗完澡在床前等著換衣服,我說:「現在我是床前脫光光,嘻嘻嘻!」媽媽訓斥:「胡說!」
但是她好像在偷笑。
自己也能胡亂解意「獨坐幽篁裡,彈琴復長嘯」,幽篁怎麼寫,是啥意思,還沒人教。某次我在一片柚子樹底下發傻,看到許多隻柚子都發黃了,就以為悟到了王維的意思:幽篁就是柚黃,他大概是獨自坐在開始發黃的柚子樹下彈琴唱歌吧!在「聞音造意」方面,我也屢有創見。傅伯母來家裡同母親聊天,我靠在一旁靜聽,傅伯母身體弱,臉色不好,她抱怨有長期「失眠」的毛病,偏僻的農村,又去哪裡找醫生,就這麼拖著吧!休息不好真痛苦。伯母走了以後,我低聲問母親:
「她也跟我一樣,晚上有尿床的毛病?」
「小孩子都在亂說些什麼呀!」
「剛才傅伯母不是說每天晚上都會『溼棉』嗎?那不就是憋不住尿,小便在被窩裡,把棉被尿溼了呀!」
我的額頭上長了一個癤子,母親就用棉花沾些碘酒在癤子上抹抹。但是癤子愈長愈大,像一顆大栗子,顏色變的青黑,又疼又癢的,還開始化膿。聽見父母親商議,這顆癤子非得開刀才行。聽起來好可怕,開刀不是很疼的嗎?
爸爸說:「男孩子要勇敢,不怕疼,長大了才能上戰場打敗敵人。」
媽媽告訴我:「不怕,疼只疼一下子,咬住牙關挺過去就好。」
抗戰時期東南戰區的偏遠農村,醫療設備和醫護人員非常缺乏。有一天爸爸帶回一位年輕醫官,他從手提包裡拿出幾把亮晶晶的刀子和剪子。大夫說:
「叔叔替你切掉癤子,額頭又會平平的很漂亮,再也不疼了。」
大人在兩旁按住我的肩膀,醫官叔叔拿出刀來。用酒精清洗一下,然後一刀切下去,疼得我立刻跳起來,爸媽又把我按下,只有在那兒縱聲嚎啕大哭!不上麻藥就開刀嗎?這裡是戰地,哪來的什麼麻藥?嚎哭了很久,手術還沒完,最後自己也沒力氣了,改為哀求:
「爸爸媽媽,我乖了嘛!我已經乖了嘛!」
後來哥哥告訴我:「開刀的時候你說已經乖了,爸媽就在那兒掉眼淚。」
又逢母親節,她離開我很多年了。許多記憶永遠不會褪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