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侯瑞琪
「家和萬事興,吵家萬世凝(台語:鬱結)」,母親的話言猶在耳,但自大又幼稚的孩子似乎都沒把母親的話聽進去。過年時,我們家的衝突並沒有因為節慶的氣氛而緩和,團圓飯上的對話反而像用力去拉小提琴所發出的撕裂音,讓人擔心隨時會斷弦,而發生不可預期的失控意外。
從小我們就住在閩南村,父親年輕時是隨政府來台的英俊挺拔軍官,因緣際會下認識了母親,兩人因情投意合而結婚。父親一肩扛起家中的經濟重擔,要在鄉下養活六個子女並不容易,但爸爸深知孤苦無依的痛,希望我們幾個手足長大以後,可以互相扶持和照應。
小時候的我們不懂父親的苦心,更加不懂父親團圓飯的一些規定:過年時父親會要我們一起包餃子(元寶),希望為一家人帶來好運;年夜飯前我們全家必須先到海邊遙祭對岸的祖先,回家後父親則親自下廚煮番茄炒飯,他將金黃油亮的炒飯稱為「山東飯」;年夜飯上的北平烤鴨,搭配的生蔥是整支不切的,一人拿著一根咬;餐桌底下會有一個火爐,讓我們全家一起團圓「圍爐」吃飯;最特殊的是飯後得要一一向祖先的牌位磕頭,這樣才能領得到紅包。這些規定對於小時候的我們一點都不覺得有趣,反而常因此和父親有了爭執。
父親是一個鐵錚錚的硬漢,從不訴苦,也不和我們聊天,我們之間隔著一道牢不可破的牆。我從沒想過父親會倒下,但大學時父親病了,這一病還病得不輕,陪伴父親的的日子,是我頭一次聽他聊自己的事。父親說他以前在北平讀高中,但戰爭一開始家人就沒寄錢來,不得已只好先去當兵;行軍時有一餐沒一餐的,為了方便身上都帶著窩窩頭;在天津打戰時最難過,因為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好友死在眼前;後來軍隊到福建時沒東西吃,只好宰了馬來吃,馬肉吃起來酸酸的。說到這,我的心也是酸酸的。
那時候我才懂,戰爭曾在父親的心中留下難以抹滅的傷痕。小時候的我們只想著吃和玩,誰會懂得父親年輕被迫離家,有家歸不得的心酸。
現在想想,父親以前在餐桌上的種種規定,其實都隱含著對故鄉和親人的種種思念,是戰爭下身而為人的一種悲哀。想起以前的團圓飯,我心中默默對著父親說:「爸爸,有你的餐桌才完整,我們等你一起回家團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