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王正方
文/王正方
父親經常提起在鵝湖山下教新兵識字的那段日子,那時生活非常清苦,朝不保夕的,也不知道日軍什麼時候就會打過來。每天帶著上千名原來一無所知的新兵,看著他們天天進步:學會了打仗抗敵的本領,也認識了不少字……
對日抗戰時期父親的辦公營區,就在江西省鉛山縣(讀作沿山)河口鎮的鵝湖山下,距離鵝湖書院不遠。鵝湖書院是當年朱熹、陸九淵、呂祖謙講學的地方,南宋詞人辛棄疾長年住在鵝湖。辛大師在詞中不時提到這個山明水秀的地方,有名句曰:「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
想來辛老詞中說的青山,必然就是鵝湖山吧!
父親每天在鵝湖山下的工作,與古聖先賢講經說道、吟詩作賦的差距很大,他負責新兵識字教育。抗戰期間徵募來的士兵,多數是就地徵召的農家子弟,他們幾乎一律沒有受過任何教育,絕大多數是文盲,純樸老實,入伍訓練的教官抱怨,他們有的連左右都分不清楚。新兵只會說連南昌人都聽不太懂的上饒話,更不用說講國語了。父親編寫了一套「新兵識字課本」,先教新兵熟記三十七個注音符號,學會拼音,再教他們認字,每個國字旁邊都有注音符號,幫助發音。
幾個月下來,新兵學認字的速度飛快,成績非常好,父親很興奮,經常叫幾名成績優秀的同學出列,大聲講一段話,字正腔圓的,震驚全場。某指揮官前來參觀,事後大為讚賞,說:「王教官,我也來你的識字班上課好了,順便把我這一口鄉音給糾正過來。」
為什麼他們學得又好又快?
父親認為:「年輕認真好學是原因之一,另外的重要因素是:江西東北部的方言與標準國語差距很大,這些農家孩子們就以學習外國語的精神來學注音符號、識字,完全擺脫母語障礙,所以進步得非常快。」
父親常說:「學好一種語言必須要拿出學唱歌的精神來看待,你看許多喜歡唱歌的朋友們,不論是哪個國家的民歌,悶著頭一遍一遍的又聽又唱,兩下子就能引頸高唱起來,有腔有調,吐字發音也都相當準確。學說標準國語有那麼難嗎?」
他為新兵組織了一個合唱團,能表演許多首抗戰歌曲。有人為他們譜了一首新歌〈鵝湖山下〉,曲調已不復記憶,歌詞還能記得幾句,因為是父親撰寫的歌詞,詞曰:「鵝湖山下來學文,鵝湖山下來學武;學得文來安天下,學得武來打狼虎;安天下、安天下、打狼虎、打狼虎……」
新兵合唱團的功力大進,又練好了幾首二部合唱的曲子。父親帶著他們在各地巡迴演唱,老鄉觀眾們的反應都非常熱烈,但是老鄉們對二部合唱有點意見:
「他們唱得當然很好啦!就是不太整齊。」
父親經常提起在鵝湖山下教新兵識字的那段日子,那時生活非常清苦,朝不保夕的,也不知道日軍什麼時候就會打過來。每天帶著上千名原來一無所知的新兵,看著他們天天進步:學會了打仗抗敵的本領,也認識了不少字、能夠表情達意、又懂得了不少作人處世的道理。父親說教導新兵識字的工作給予他非常大的成就感,認為這些士兵的未來一定與其他人不一樣,他們很多將成為社會上紮實有用的人,為咱們的國家做出很多貢獻。
父親經常說的一句話:「救國的工作必須從教注音符號開始。」
這話從何說起呢?因為數百年來中國積弱不振,抗戰時期的中國文盲占了人口的九成多,民智如此低下,又如何能抵抗列強的凌辱?普及教育是振興國家的首要任務,掃除文盲又是普及教育的第一步。學中文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從拼音學起,有注音符號的輔助,發音準確,四聲正,識字造句隨之而來,進步之神速,往往出乎意料,令人刮目相看。
這不是父親自己發展出來的道理,他在北京師範大學的恩師──著名語言學家黎錦熙教授,一向主張要在全國推行國語,學習注音統一語音,繼「書同文」之後更必須要「語同音」,此乃強國之道的重要關鍵工作,然後方能忝列於現代國家之林。爸爸篤信黎老師的主張,畢業後就以統一語音、推行國語為終身的任務。但是在此之前,父親一直在中學教書、編纂《中華大辭典》,到了鵝湖他才有實地教老百姓識字的經驗;從注音符號開始,逐步教會了成千的新兵認字。多年前從大學學到許多黎老師的理論,在江西鵝湖頭一次得以實踐,居然獲得斐然的成果,那種非凡的振奮和喜悅,實非筆墨可以形容。
新兵識字訓練中心並沒有維持很久,一九四三年日軍發動了規模遍及浙江、江西、福建一帶的浙贛戰役,來不及完成訓練的新兵,都投入了戰場,抵抗裝備優越的日本部隊。這個戰役極為慘烈,日本軍出動四個半師團的兵力,企圖打通浙贛鐵路線。國軍處於劣勢,步步撤退,日軍攻陷了浙江、江西的許多重要都市;從南昌上饒、貴溪、河口等地。浙江、江西兩省的機場、鐵路都被徹底破壞。日軍在占領地燒殺擄掠,掠奪大批戰略物資。日軍戰線拉長,兵力分散,國軍開始在各地反擊,戰鬥激烈。日軍第十五師團指揮官酒井直次中將,觸地雷不治,是日本侵華陣亡的頭一名師團長。八月底,日軍全部撤回,戰役結束。浙贛戰役的傷亡人數共計:三萬日軍,七萬國軍和二十五萬東南數省的民眾。
鵝湖新兵識字班的學員,約一千多人,在沒有受到充分軍事訓練的情況之下,去戰場廝殺,犧牲與受重傷的比例非常高。父親每次想到他們,便止不住的傷感連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