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美聯社
文/楊慧莉
在當今這個講究速度和重口味的世界,要用123分鐘說一個看似平淡的日常故事且讓人在過程中看得津津有味,談何容易?不過,德國導演溫德斯卻辦到了。他的作品《我的完美日常》讓人看完很療癒,特別是在這個令人惶惶不安的年代……
生命軌跡
走向開放的人生
文‧溫德斯(Wim Wenders, 1945-)是當代享譽國際的電影大師之一。拍片生涯中,曾獲頒多項殊榮,包括威尼斯影展金獅獎、坎城影展金棕櫚獎等。二○一五年,他在柏林影展上獲頒榮譽金熊獎,表彰其終身成就。二○二二年 ,日本藝術協會頒給他有「藝術界諾貝爾獎」之稱的高松宮殿下紀念世界文化獎。
畫家出身的導演
溫德斯以拍出清新優美的影片風格著稱,有種詩情畫意的況味。原來,他最先想當的是畫家,只是用畫的,很難抓住影像中的時間感。於是,他開始拍片,把它當作是畫畫的延伸。當時是上個世紀的六零年代中後期,錄影帶還沒發明,也沒有藝術家會用到影片,除了幾個美國藝術家,最有名的大概是安迪‧沃荷。而今,他不再認為自己是畫家,不過其電影仍留有繪畫的影響,只是那些繪畫性的構圖是他用來說故事的。然而一開始,他都拍短片,沒有故事情節,也沒有演員,「多數是因為我原本是個畫家,後來變成導演,還是對風景和地方很有興趣,但我現在真的已成為一個說故事的人。」
之所以改拍敘事電影,溫德斯表示,「當我開始拍片時,很快就發現可以邊旅遊邊拍片,只要把相機帶在路上,就不用受限於攝影棚。一旦我開始帶著相機上路,就發現我找到一種真正適合自己的表達形式。」
導演甚至發現了一種跟他所說有關的電影類型:公路電影,這種電影在美國比歐洲更興盛。
極力捍衛喜愛物
事實上,溫德斯一些最受人喜愛的電影都是公路電影。他認為自己之所以適合拍這種電影跟他的成長背景有關。他在西德的小鄉小村長大,那裡周邊有很多邊界,人們也都處處設限,心胸狹窄。因此,他當時最大的樂趣就是旅遊。他永遠記得自己第一次獨自坐火車去祖母家的情景。當時,她母親因懷孕而無法同行,但有送他到車站,並一直在找可信的人看顧他。還好,母親沒找到合適的人選,讓他得以獨自旅行,並愛上這種旅遊方式。他那時才五歲。
成長過程中,溫德斯深受美國文化影響,甚至曾在美國待過一段時間。他表示,兒時愛上美國作家馬克‧吐溫的《湯姆歷險記》、《頑童歷險記》,之後又喜歡上《米老鼠》、《超人》等漫畫作品,然後聽到美國搖滾樂又為之一振。有趣的是,那些他愛的東西,他父母都不喜歡。結果,他們愈討厭,他愈愛,讓他更想極力捍衛自己所愛的東西。
拍片改變了人格
由於喜歡美國文化,溫德斯曾於兩個時期定居美國。第一段時期於一九七七到一九八四年,他坦承那八年時間不是太愉快,幸好回德國前拍了得獎作品《巴黎,德州》,讓自己不致有落敗而回之感。一九九六年,東西德統一的九零年代,創作氛圍不佳,讓溫德斯再度前往美國拍片。當時,他懷抱不同的想法和希望,也不再是年輕天真的導演了。
而今,溫德斯已回歸故國。不像其他德國和奧地利的導演,他離鄉前往美國不是為了流亡。他很喜歡美國,現在也還是,但他在某個人生點時發現自己的根和靈魂是在歐洲,那裡才是他的歸宿。
溫德斯曾於受訪時語重心長的說,「我早年就學到拍片是個轉化的歷程,它會把你變成一個不一樣的人。我有時候會想,年輕時好想當個畫家,如果我真的成為畫家會發生什麼事?可能現在會是一個孤單、嚴肅又退縮的人吧!拍片打開我的心扉,也讓我的人格變得更開放。我曾是一個真正的孤獨者,但如今已不是了。」
盡其在我
城市英雄新風貌
前年,年近八十的溫德斯絲毫沒有慢下來的跡象,一口氣推出兩部風格不同的作品:一部是片長一百二十三分鐘的敘事電影《我的完美日常》,另一部是片長九十三分鐘、描述德國畫家安塞爾姆‧基弗(Anselm Kiefer)的3D紀錄片《安塞爾姆》(Anselm)。其中,《我的完美日常》不僅入圍奧斯卡「最佳國際影片」,他和飾演主角的役所廣司分別拿下有「日本奧斯卡」之稱的第四十七屆日本電影學院頒發的「最佳導演」和「最佳男主角」獎。
《我的完美日常》是溫德斯在疫情過後的首部創作。他把這部電影看作是一個新開始,所以希望它有分量,特別是他發現疫情過後人們的生活不如他原先想像。「我夢想每個社會在疫情過後會變得更好,我們會彼此照顧,但真實情況卻相反。」導演說,他覺得人們似乎活得更輕率了。
日常可以很神聖
《我的完美日常》訴說了東京公廁清潔職人平山(役所廣司飾演)每日的生活。平山很享受他為自己創造的簡單日常:每天開車到東京公廁清掃,在路上聽著老錄音帶;午餐休息時間,坐在公園休憩椅上邊用餐邊觀察周遭景物,同時也仰頭欣賞樹木,偶爾拿起老相機捕捉瞬間;傍晚,他到相同的小吃店用餐,去相同的居酒屋放鬆;之後,到澡堂洗去一身的疲憊;回到家上床前,他會拿取架上的一本文學書閱讀,那些書有些是他光顧舊書店買回的。
平山話不多,但會跟人互動,包括不認真的工作夥伴、暫時逃家的外甥女和一個陌生的遊民。那些互動雖短暫,卻是有意義的。一天,有錢的妹妹到訪,來接走外甥女,此舉揭示了他先前應該過得很優渥。即便妹妹的出現打亂了他的平靜,但也只是一下子,從頭到尾他都是一個遺世獨立的人,透過簡單的日常找到內在的深刻寧靜。
「整部片子的精神在於每件事都讓人感到很神聖。」溫德斯說,「因為那就是平山看待每件事的方式。」
無心插柳柳成蔭
《我的完美日常》誕生於「東京公廁計畫」。此計畫由UNIQLO 集團執行董事柳井康治發起。為了讓東京奧運期間前來日本的遊客留下好印象,並改善大眾對公廁的負面印象,先是找來安藤忠雄、伊東豐雄、坂茂等知名建築師設計公廁,再邀請溫德斯拍攝宣傳影片。
於是,德國導演親自赴日勘景。當看到那些藝術感極高的公廁時,他覺得這些廁所真是美得不太真實。原先設定要拍四部宣傳短片,但在實際走訪拍攝時,他靈機一動,「與其每部短片拍攝四個工作天,何不花個十六天來拍攝一部真正的電影?」
於是,《我的完美日常》便誕生了。除了透過役所廣司所飾演的公廁維護者平山,帶出東京這座城市對待公共衛生及公共利益的態度,也透過役所廣司的細膩演出體現了平山簡單而富足的生活態度。
有趣的是,役所廣司和溫德斯也都認同平山隨時感知當下美的生活態度,並想在原本所設定的片名「Komorebi」中反映出來。「Komorebi」是日文字,意思是樹葉間隙灑下的陽光。不過,溫德斯和共同編劇高崎卓馬(Takuma Takasaki)在拍攝一個場景聽到美國歌手路‧瑞德(Lou Reed)的歌曲〈Perfect Day〉(完美的日子)後,便不約而同的認為這個當片名會更合適。
現代人生活解答
溫德斯認為《我的完美日常》之美在於「我可以隨心所欲而無罣礙」。有別於他早先電影中的主角都在找尋什麼卻未果,平山並沒有這樣的企圖。導演坦承,「我所有的電影都跟如何活著有關,即便我一開始並不知道,因為我也在尋找答案,《我的完美日常》就是那個正確解答。我想很多人看過這部電影,也會渴望簡單的生活,降低消費需求,它在很多方面都是生活的完美示範。」
除了尋找生活的方式,溫德斯的電影還有一個共同性,即眾生平等。他表示,「平等是我的電影一個主要特性,《慾望之翼》中的天使清楚表達這個觀點,人就是人,沒有好壞、重要與否之分。平山也看到同樣的事。他敬重每個人,不管是遊民或銀行家,他一視同仁。」
電影中,導演未對平山的過去有太多的著墨,只透露一些蛛絲馬跡讓觀眾自己去想像,也暗示著,不管平山的過去如何,觀眾都可以效法平山的生活行徑:將過去拋諸腦後,珍惜當下就好。
在美國超級英雄和犯罪電影當道之際,溫德斯卻反其道而行,拍了一部關於一個平民百姓的日常故事。對此,導演幽默以對,「隨著故事發展,主角其實也是某種超級英雄,他把每件事做得很道地,也自得其樂;活在今天這個世界,還能快樂,並滿足於所擁有的一切,如果這樣仍不算具備超級英雄的能力,就不知超級英雄還有什麼用武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