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雲英
我的歌星同學高義泰專程北上,在中山堂開唱恩師許石多首膾炙人口的台語老歌,我們一票鐵粉自是義不容辭前往捧場,約在西門町港式茶樓先填飽肚子再敘舊。久居台北東區數十年,已甚少涉足西門鬧區,那恍如是我近不了身的繁華世界,就怕兩鬢斑白和一身裝扮,與擦肩而過的新潮男女格格不入,倒常去與西門町遙遙相望的另一頭城中市場,是上班族和家庭主婦逛街撿便宜好去處。
演唱會這天正逢周末,我刻意提早到,一出捷運站,即被人山人海、此起彼落的喧鬧聲給嚇到,徒步區群聚許多年輕人,其間夾雜操各國口音的觀光客,每家商店都門庭若市,觀光局不久前公布二○二四上半年五大景點排行榜,西門町商圈造訪量遠遠超越台北一○一,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我兒時住離西門町不遠的柳州街,之後在中華路二段度過青澀少女時代,儘管人事滄桑,歲月倥傯,已不再置身其中,西門町仍是我夜裡頻來入夢十分思念的地方。還記得有一家白熊冰淇淋價格不菲,老爹老媽有時帶我們路過,哪怕五姊妹口水流了一地,在那捉襟見肘的年代,也總是過其門而不入,有天老爹攢了一點私房錢帶我們開洋葷,嘗鮮那香甜滑膩的乳白冰品,即使每人只分到兩三口也開心得不得了,事後老爹被老媽罵到臭頭:冰淇淋貴森森,怎麼下得了手……我在成都路走來走去,竟找不到當年風光一時的白熊冰淇淋舊址,只有老字號蜂大和南美咖啡依舊飄香。
有一年除夕老爹老媽鬧彆扭,老媽牽著我負氣出走,到中國戲院觀看《小翠》,十八歲的翁倩玉在台灣銀幕初亮相,清新可人,青春無敵,我看得目不轉睛,老媽卻在一旁抽抽搭搭,這劇情有那麼感人嗎?少不更事的我沒想太多,一心沉浸在故事情節中,還沾沾自喜以為比妹妹們更討大人歡心才雀屏中選陪看電影;如今中國戲院早拆了蓋大樓,老媽的低聲啜泣猶歷歷在耳,到底何事傷悲,非得要在暗黑的戲院裡把心事藏起來?老媽已仙逝多年,無從問起,成了懸案一樁。
從中國戲院過馬路直走到樂聲,或許不是開演時間,看電影的人寥若晨星,兩旁商家好多關門大吉,再過去的日新戲院居然拆掉了,豪華戲院也同樣是門可羅雀;一轉頭,對面台北戲院怎麼變成廢墟?都說西門町是台北市多元流行文化的聚合地,匯集了音樂、文創、刺青、動漫、街頭表演、新潮服飾、美食禮品,為遊客提供多重感官新體驗,電影街卻蕭條至此?是大家休閒娛樂形式改變了?或者是拜科技進步被影音串流平台打敗?想當年老派約會攻略,看電影可是排行前幾名,在黑暗中互牽小手,兩顆心逐漸靠近,可以讓感情增溫更上層樓呢。
樂聲戲院對面曾有一間天使咖啡屋,我十八歲在那裡打工端盤子,老闆的一雙兒女取名欣欣與向榮,難怪生意一直蒸蒸日上。廚房大哥老端出甜死人不償命的魔鬼蛋糕請我試吃講評,每每吃得滿嘴奶油無暇作答,只有一再豎起大拇哥來表達心中最高評價;咖啡屋男服務生帥氣逼人,常吸引很多懷春少女慕名而來,有次他跟我說:「小女生喜歡我,能理解,但我也吸引中年夫妻嗎?」他直指站在樂聲戲院門口引頸翹望的兩人:「他們幾乎每天都來。」我定睛一看,啊!那是我爸媽,大概不放心我而前來監督,帥哥未免太自戀了。
起因是有一回和同學走在西門町被怪叔叔跟蹤,我嚇到哭,幸而同學機警,對著迎面而來的高大男子連聲喊「大哥」,怪叔叔見狀旋即閃人,我將此事告之老媽,她從此惶惶不安,對我再三告誡並實施嚴格把關,裙子不能穿太短、放學馬上回家、晚上門禁務必遵守、打工地點一定要如實稟報。我打工有吃有拿,卻苦了老爹老媽成天為我擔心,擔心我在西門町花花世界裡迷失了自己。
中華路陸橋很早就拆除掉,與峨眉街交界處有家第五街西服,師傅巧手遠近馳名,量身訂作白襯衫連工帶料一件一百,我上課一心二用埋頭寫作部分稿酬全落入他口袋;陸橋上有我一段傷心過往,是不堪回首成長的愴痛,那時初戀男友突然移情別戀,學長為撫慰我受傷的心,請我到鴨肉扁大快朵頤,在陸橋上遇到他們倆攜手走來,我滿肚子怒火中燒,卻假裝若無其事勾著學長手臂大方介紹,心裡則吶喊著:我一點都不悲傷難過,不是只有你會移情別戀,我也可以另結新歡……。學長也很配合演出,那時年輕氣盛,恃才傲物,還沒有學會怎麼接受遺憾,以致負傷離去時,無意中又傷害了另一個無辜的人。
西門町人來人往,記憶如潮起潮落,再怎麼痛心疾首的感覺久之都淡化不見了,裂開的傷口也會重新長出新皮,沒什麼坎是過不去的,人生不就是這樣,有多少個迎面相見,就有多少個失之交臂,何必太執著不屬於你的因緣。歲月是一首不老情歌,低吟淺唱往事只能回味,一遍又一遍,心下平靜無波,什麼愛恨情仇、江湖恩怨早就煙消雲散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