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中秋桂花香。圖/xuyuanyang
文/張梨美
父親眼裡起了霧似地。若樨知道父親已開始捨不得自己又要離家,輕輕撫著父親的手說,「爸,我中秋節就回來看你,我們一起過中秋。」
星期三,北一女新鮮人的小周末,和星期六一樣,只上半天課。同學們三三兩兩地,不知跑去哪裡揮霍年華。若樨最常做的是跑到重慶南路書店街,逛過一間又一間書店。求知若渴地讀閒書,成了她的最佳精神食糧。難得的放鬆時刻,不必惦記課業,不必理會同學,不必身在其中心在其外。就獨自一個人,靜靜地,閒閒地,像極了花蓮家門口那幾棵經年油綠綠、尚未開花的桂花樹。
有時候手裡攢了點錢,若樨會跑到愛國大戲院看二輪的西洋老片。《亂世佳人》裡的郝思嘉,實在令伊著迷,勇敢、堅毅、美麗、不輕易為世俗和環境擊倒。當郝思嘉對著天空發誓,上帝作證,伊永不屈服、永不再挨餓時,若樨深受震撼,彷彿找到了奮發進取的源泉和力量。
另些時候伊沿著書店街逛著逛著,也會到重慶南路底的地下室,為自己叫碗蜜豆冰。讓蜜豆冰的冰與甜,沖淡心裡的苦與悶。偶爾,甚至奢侈放縱地請老闆娘澆上煉乳。老闆娘拿起煉乳罐,指頭按住罐蓋上開了的小口,猛力地搖了幾下,再往雪花花的剉冰淋上兩三圈。地下室一片鬧騰騰,若樨一口一口吃著剉冰,斗然間,想到對她寄望甚深的父親、想到自己不忍卒睹的成績單、想到父親一人獨自辛勞又孤單,心裡不免生出一種罪惡感。這時,伊好盼望星期天的到來。
星期天,小時父親牽著她的手上教堂,若樨一邊走一邊蹦蹦跳跳,父親的手巨大又溫暖。漸漸地,父女二人並肩而行,邊走邊閒聊,若樨看著父親一頭烏絲轉蒼蒼。伊甚是想念那樣的日子,天空晴朗,風和日麗,父親的話語,慈愛敦厚。不似台北,不是悶熱、就是溼冷,窗外日常,行色匆匆。
望彌撒、主日學,若樨歡歡喜喜地忙裡忙外,幫著布置、歡迎教友、唱詩歌、帶領小朋友研讀聖經、輔導他們做功課,滿滿踏實感。一想到父親同她一樣地做禮拜,若樨心裡暖暖的,眼眶溼溼的。
十月,台北盆地依然燠熱。總統府廣場前密密麻麻站滿了台北市高中生,人人頭上戴著一頂傘狀大帽子,顏色有別,排出他們不知為何的國慶文字圖案。演講台上一個接著一個發表談話,台下一個個閉目養神。直到台上蔣總統喊著「三民主義萬歲」,「中華民國萬歲、萬歲萬萬歲」時,活動近尾聲,一個個才大夢初醒似地。
體恤父親想回家鄉的願望,若樨仍偷偷抱著消滅萬惡共匪、收復大好河山的希望。卻又明知遙不可及,自先總統蔣公逝世後,父親已不再心存幻想。故園八月桂花香,他將思念化做費心搜羅來的桂花樹苗,種在家門前泥地上。一打開門就映入眼簾,等著抽高、開花。
連著兩年國慶晚會,若樨不無興奮地坐在中華體育館,連同幾千名高一、高二生。人人手持一塊木板,上頭釘著一疊不同顏色、圖案、數字的塑膠布。學子們一邊近距離欣賞表演節目,一邊配合指令快速翻塑膠布,以變換出各種圖形和標語。最受矚目的節目,自是李棠華特技表演。幾位表演者在高空中飛來盪去,做出各種令人提心吊膽的動作。一聲聲驚吒聲中,緊張、刺激,若樨和所有人一樣,感到一種莫大的參與感和榮譽感。情緒高漲,愛國氛圍拉得滿滿。
晚會末了,曲終人不散,各班飆唱軍歌別苗頭,以唱會友。等唱鬧得差不多了,偃兵息鼓,再來個數千人大合唱,〈梅花〉、〈龍的傳人〉、〈中華民國頌〉。
青海的草原,一眼看不完。喜馬拉雅山,峯峯相連到天邊。
最後一次坐在學生活動中心,最後一次聽訓。大學聯考即將到來的低氣壓,沖淡了畢業生的離情別緒。胖胖的老校長還拿著麥克風不放,嘮嘮叨叨,可沒人在意。學生間曾流傳校長是北大校花,說的人像在開玩笑,聽的人也總噗哧一笑。連向來一付不聞世事貌的若樨聽了,也暗自覺得好笑。高三導師對校長頗有微詞,批評在她的領導下,北一女幾近完美的升學率,已降到百分之九十一二。
好不容易校長致詞完畢,畢業生們毫不吝嗇的一陣鼓掌,接下來是訓導主任。出乎意料之外,主任這次不但不囉嗦,還帶領大家唱起了風靡大街小巷的〈楚留香〉題曲。又是驚吒,又是感動,當唱到「聚散匆匆莫牽掛」時,不少人已撐不住哭了起來。若樨淚眼婆娑地望出去,有人低頭哭泣、有人哭得歪在同學肩上、有人安慰著旁邊的人。若樨想父親半生飄零,自己只有父親相依為命,北一女這一別,不啻孤蓬萬里征啊!
千山我獨行,不必相送。
伊三年積蓄下來的淚水,全在這一刻飛流直下。
父親種下的桂花樹開花了!
為了給女兒做桂花糕,父親一邊採著新鮮桂花,一邊喃喃念著,「這顏色啊,沒家鄉的豔;香味呢,也沒故鄉的濃。」
若樨又要離家了,北上念師範大學,公費,一畢業就可以當老師。放榜當天,父親高興得合不攏嘴,連連打了好幾通電話,向神父、向同鄉好友、向尚有連絡的軍中同袍一一報喜。那歡喜勁啊,恨不得敲鑼打鼓,讓全世界都知道。
這日,父親在廚房忙忙弄弄,若樨在房間收捨準備著行李。屋裡屋外,飄著淡淡桂花香。好一會兒,父親端來了兩大碗米線。一抬頭,掛在廳堂牆上的結婚照片早褪了色,金色相框也被歲月磨損得又老又舊。放下米線後,他喚女兒出來吃飯,並將厚厚的一個紅包袋遞到她面前,說是幾位叔叔伯伯的心意。若樨將紅包推了過去,「爸,我每個月有生活費可以領,不缺錢的。謝謝叔叔伯伯們的好意,他們生活也不容易,您幫我退回去吧!」
父親原本就不想收下的,聽女兒這麼一說,很是欣慰女兒的體貼懂事。
「爸爸今天燒的米線,好不好吃啊?」
「好吃極了,在台北時想爸爸,也想念爸爸做的米線。」若樨沒說的是,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有時,淚水潸潸流。
「爸爸做的桂花糕,待會新鮮吃,明天帶到火車上吃,也分給寢室的同學。這是我們家鄉的桂花糕,在台灣不容易吃到的!」
「爸爸也留些自己吃。」
「我留什麼留呀,想吃、再做就是了。」父親喳一聲,將一大湯匙米線送進嘴裡,若有所思似地。
「明天早上幾點的火車啊?」
「十點。」
父親眼裡起了霧似地。若樨知道父親已開始捨不得自己又要離家,輕輕撫著父親的手說,「爸,我中秋節就回來看你,我們一起過中秋。」
中秋,父女倆不約而同地望向門外的桂花樹,層層碧玉,萬點黃金。八月,桂花正盛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