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仲瑩
大家都還記得小學時期多少事情呢?我記得有一天學校鬧鬼。
事情是這樣的,那天上午只是一個很普通的上學日,學校卻突然發生了騷動,原本只是一群人小小的喧譁,突然之間卻像丟了塊大石頭進入水塘,激起一大片喧譁,漣漪一般往外擴散。
同學們都說音樂教室鬧鬼了!音樂教室後方掛了很多偉大音樂家的畫像,而黑色的血液,就從巴哈、貝多芬、蕭邦、莫札特等人的眼睛、鼻孔流出。
一時之間,低年級的小朋友,嚇得雞貓子喊叫;中年級的假裝英勇,卻不敢越雷池一步的擠在教室外面;高年級的裝作鎮定,但不停張望。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啊?我也墊高腳尖、伸長脖子努力看是否偉人正七孔流血。哎呀!還真的有!但愈盯著看愈久眼愈花……是真的有……嗎?還是只是年久失修的畫像上,恰巧掛上了陳年蜘蛛絲黏滿的灰塵?
體型矮小壯碩的訓導處主任,拿了根竹條坐鎮在教室內,對著音樂教室外的小朋友大吼:「沒什麼好看的!才沒有什麼鬼!通通給我回教室!都給我回去!」吼了一整個上午,終於人潮漸漸散去,但還是時不時有小朋友跑去探頭探腦。
我想這一整天下來,真正看到鬼的,就只有訓導主任吧──是一大群讓他心力交瘁的小鬼。
除了賊頭賊腦的小鬼,國小更多的是髒鬼。
每周一的早自習會有衛生檢查,全班都要起立準備好物品受檢,檢查的項目包括有沒有攜帶衛生紙、手帕、指甲有沒有剪短這三項。手帕跟衛生紙放在桌上,雙手平放手背朝上,讓老師檢查指甲長度。
也就因為每周都要檢查衛生紙跟手帕,所以絕對不能輕易用掉這麼珍貴的東西!於是,小朋友們常常口水、鼻涕跟汗水擦在袖子上,挖出來的鼻屎黏在書桌底下、咳出的痰一定吞進胃裡,沒事還啃啃手指甲。
衛生紙使用的時機,通常都是為了借給當年暗戀的男生或女生;手帕唯一出場的機會,就是在練習跳運動會團體舞,不想跟隔壁討厭的人牽到手時,分開牽著手帕兩端。
而如果真的不幸,在衛生檢查的時候沒有衛生紙,該怎麼辦呢?這時就會很慶幸一張衛生紙還可以再分拆成薄薄的兩張,只要有人願意分給你那薄如蟬翼的其中一張,就可以安全過關;至於手帕,根據手帕不滅定律,無論手帕有多髒、多臭、多麼結成硬硬不明所以的一塊,只要不是拿抹布糊弄老師,都能安全過關。
說也奇怪,小孩都不覺得自己髒,也不覺得有哪裡不對,還對自己的機靈聰明沾沾自喜。
自認為聰明的小事還有很多,像是穿著制服睡覺。
女生的夏季制服是白色麻質襯衫,左胸繡上塑膠名牌,搭配吊帶藏青色百褶裙,吊帶在背後用一個三角形塑膠環交叉穿過,吊帶扣在前方左右各一,每次扣上裙子時會發出清脆的聲音,搭配上橘色西瓜皮有小小帽緣的帽子,縫在帽子兩側的鬆緊帶,總是撐不到學期結束就鬆掉了,像根骯髒的麵條晃來盪去,閒來沒事吸吮兩下,有股鹹鹹的塑膠味。
我會提早一天看好隔天要穿制服或是體育服,如果是體育服,就整套穿著睡覺,如果是制服,洗完澡就穿好襯衫,搭條短褲,隔天一早套上百褶裙就可以出門,完全不介意襯衫睡得皺巴巴,只覺得自己真是聰明啊,省時又省力。我想那時候,家人可能常常搞不清楚我到底是放學洗完澡了沒。
其實搞不清楚很多事情也不會怎麼樣,日子就在各式折騰中快速流逝;但有時候沒搞清楚,卻會出大事。
那是炎熱的夏日午後,哥哥昏昏沉沉睡去,我試圖搖醒要一起去補英文的他,說我要騎腳踏車出發了,哥哥朦朧中不耐煩地翻過身,嘴裡不知咕噥著什麼又再度睡去,於是我就拋下他逕自出門。
課程結束踏出教室,遠遠就看到媽媽一臉驚慌失措的走在補習班的巷口,看到我劈頭就是一陣怒問:「妳是跑去哪裡了?」我錯愕的回答,我去補英文啊!後來才知道,原來朦朧睡意中,哥哥只記得妹妹說要去騎腳踏車,其他什麼都不記得。
怎麼一個女孩子家,去騎腳踏車騎一個多鐘頭都還沒回家?媽媽以為我被綁架了,嚇得失魂落魄,沿著馬路四處找人,還打電話給在外地工作的爸爸,說女兒不見了,爸爸也嚇得馬上跟工廠請假,飛車返家。
那個年代沒有手機,無法臨時聯絡,爸爸趕到家時,我早就泡在浴缸中享受熱水澡,聽到他一進門就大喊「人找到了嗎?」真心抱歉讓爸爸白跑一趟,但那時候身體暖暖的、心裡也暖暖的。
一個再平凡不過的小鎮女孩,沒有高大華麗的獎盃、沒有火箭登月的夢想、沒有都市競爭的壓力,有的只是粉紅塑膠拖鞋裝載的十隻骯髒腳指頭、兩頰因為俗稱豬頭皮的腮腺炎貼著撒隆巴斯、手裡捏著仔細一層層加厚的泥巴球、鉛筆盒中珍藏著七彩玻璃糖果紙。
糊裡糊塗地長大了、糊裡糊塗地老了。小時候的記憶都逐漸斑駁,亦真亦假、如夢似幻。如果棄而不捨的回想,腦中卻是浮現那舊式的糯米糨糊,青綠色的塑膠圓扁罐加上豬肝色的上蓋,帶著發酵味道的乳白色,用手指沾取四處塗抹,經過長時間的乾燥後,可以撕下一層類似糯米紙的透明膜,那層脆弱易碎的薄膜,就跟僅存的童年記憶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