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Andreas Lischka
文/林念慈
連日大雨,在屋裡待久了,身心彷彿長出菌絲來,感覺慵懶、沒勁,閩南人謂之「生菇」;菇者,聽來確有幾分孤寂,躲藏在陰暗處,散發潮溼的氣味。
天落雨,而樹叢撐起了小小的傘,傘裡有細細的摺子,不足以抵禦溼氣,但足夠詩意。試想小雨淅瀝,霧氣氤氳,在水氣繚繞間,躲著一朵朵造型殊異的蕈菇,活脫脫是一則童話;歐洲童話裡常有一幢蘑菇屋,而華人則有楊萬里的〈怪菌歌〉:「撒開圓頂丈來大,一菌可藏人一個。」說它怪,實是詩人具慧眼與妙趣。
古人一往情深地相信,真菌沒有根蒂,亦無形體,定是凝聚天地靈氣所生,此乃上乘佳味;《呂氏春秋》記載:「味之美者,越駱之菌」,便是形容香菇味美,此味甚至上過帝王宴席,但究竟有多可口呢?明代顧璘〈食蕈〉形容:「金膏溢齒頰,五內生雲霞。」完全是美食節目主持人會說的話。
可能因滋味太美,所以引申為「好」,帶有香氣的蕈類被稱為「芝」,用來形容美好的人事物。容貌姣好稱為「芝顏」、品行高潔為「芝桂」……而有些好,是因為得之不易,需要苦苦尋覓;詩僧貫休不辭辛勞,只為在深山採一朵好蕈,詩云:「擔頭何物帶山香?一籮白蕈一籮栗。」蕈菇雖高冷,此處亦見樸實的日常感。
對我們來說,採蘑菇是一件難以想像的事,但對捷克人而言,採菇就是生活。捷克不但有採菇協會、採菇俱樂部,年年還要辦蘑菇展覽會、講座,邀請各地採菇能手同來切磋;書店裡賣的是相關書籍和畫冊,也因蘑菇文化浸淫甚深,當地的文藝作品常以蘑菇為題。雙方口角,罵的是「你這個老蘑菇」,外人聽來大概不覺殺氣,只敢莞爾;早幾年台灣會叫行事拖拖拉拉的人「別再蘑菇」,但這些年流行語不斷竄出,恐怕沒人記得這一朵了。
《莊子‧逍遙遊》:「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蕈類朝生暮死,沒機會領略月的圓缺,小蟬也不知道春去之後便是秋來。生命周期尚且這樣短暫,何況只是一句流行的話?時間如雨,抓也抓不住,還時常將人打溼,因為沒有一把傘,擋得住逝者如斯;唯有模仿蕈菇的樣子,即便生於腐木,長於寂寥,仍堅持要活得乾乾淨淨,才能在有限的時光裡,化腐朽為神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