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隱地

九月二十日（星期三，晴）

本來，「一天」在「一生」中微不足道，但像我，活到八十六歲，時時感到生命已到盡頭，於是，對於每一個新的一天，都視為珍貴無比，價值連城。

我曾寫過兩句詩：

一生貧瘠單薄如一天

一天豐富多彩如一生

現在盼望的一天，倒不是豐富多彩，而是心靈踏實。在這一天裡，從清晨到黑夜，都沒有慌張，而是每一時每一刻，都心安自在。早晨，啊，讓陽光從樹葉間照進來，做著柔軟體操的我，要讓身體不痛不癢，且能靈活走動如往昔。是的，人能自由行動，就是幸福。

然後我要聽音樂，煮咖啡。

一頓美味的早餐，是人生的啟幕。

快樂早餐牽起半生緣

吃早餐的時候，我會回想生命中曾經美好的早餐史。當然最難以忘懷的是「五小年代」的「早餐會」︱︱一大清早，我們五家出版社的發行人：「純文學」林海音、「大地」姚宜瑛、「九歌」蔡文甫、「洪範」葉步榮，還有我。那是一九八六年。啊，有情有義的八○年代，所有和八○年代有關的回憶，現在回想起來，似乎都美好無比。

旅途中的早餐總是快樂的，也是一九八五年，赴美旅遊八個城市。印象特別深刻的，在舊金山，住在唐孟湘、喻麗清家，有一天早晨，和作家袁則難、冬冬，坐著冬冬開著的汽車，沿著海邊，尋找有情調的咖啡館吃早餐。

還有，隔了十年，一九九五年二月，與詩人陳義芝，透過詩人王潤華、淡瑩夫婦之邀，前往新加坡，參加「新加坡作家周」，前後七天，我和義芝日日享受悠閒、難忘的早餐，然後遊歷新加坡如花園般的城市美景，感受到的都是人生的美好。

詩人焦桐最近讀了《雷聲再響》，寫信告訴我，他感覺讀我的文章飽滿著生活的智慧，像典雅的老咖啡廳，像雋永的老歌。啊，其實焦桐才是我最感恩的人。是他，第一位接納了〈法式裸睡〉，那是我一生中的第一首詩，刊於一九九三年十月十八日《中國時報》「人間副刊」，當時決定刊出這首詩的正是詩人焦桐。

他讓我從此多了一個頭銜︱︱詩人。當然，我也沒有忘記陳義芝，當第二首詩〈眼睛坐火車〉寄給他，那時他正協助瘂弦，主編「聯合副刊」，他立即伸開雙手給了我擁抱，還說：「歡迎小說家來到詩的國境！」

你看，只要坐在快樂的早餐桌上，自己就擁有無限想像，把前世今生的快樂遭遇，全可聯結在一起；單單一頓「早餐」，就可串成一齣「半生緣」，而我還享有中午、下午以及無限好的黃昏，這樣美好的一天，當然超越了我們有所遺憾的︱︱「一生」。（摘自《雷聲近還遠：2023/8-9月日記》，爾雅出版）



作者簡介

隱地

寫過一本書《我的宗教我的廟》，他說：「文學是我的宗教，爾雅是我的廟」。73歲時，他突然醒悟：「時不我與」，於是立即動手寫《遺忘與備忘》。13年來，像敲木魚般完成「年代五書」、《一根線》、《守住美好》和《隱地冬天日記》等20種書，他要成為「文學盛世」的記錄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