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鈞堯
我佩服奶奶記性好,跨越台灣海峽,在擁擠公寓中找到我們。她來述說一個夢,「墳頭裡,好冷啊……」地下水流經墓穴,奶奶睡不安穩。半年後二伯母偕同法師處理了,她的語調一如生前緩慢、有氣無力。每一個音都仔細磨過,沒有磨好,產生氣音,頭髮分岔般愈往後牽絲的證據愈薄,但始終表達了她的頭髮。
奶奶難得情緒激動的那一天,我也記得清楚。源起是一條牛,在踐踏花生田、吃食好幾株花生以後,警覺這款人生美味,很可能有違法嫌疑,留下被擠壓而歪斜的欄杆。
村裡頭都是泥土路,踏痕複雜,奶奶派遣我也沒有用,我跟隨幾步,再也找不到確鑿蹄印。奶奶霸氣十足地站在住家前微微隆起的土坡,用她單薄、分岔的氣音,罵著沒有管好牛隻的人家。
估計聲音無法傳播太遠,不能只擇一處罵,而有第二處、第三處,而且愈罵愈上手,到了最後那幾回,連抑揚頓挫都不含糊。
我跟著她到村頭唯一一座只有一個籃框的球場,她背對夕陽,盯著眼前都有可能的嫌疑犯。村人馭牛逐一經過,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長,牛的影子偏向圓,不時還有兩隻犄角左右移動。栽植在碉堡上的仙人掌,變成影子以後,就沒有那麼刺了。炊煙漸漸升起來,柔白的煙與金黃夕陽搭配得輕盈好看,歸鳥也來廣場投影,只是太快了,連我都來不及捕捉。
日頭更西,奶奶的影子被拉得更長,讓人誤會她是巨人。她站上為了修路或修葺屋宅,暫時放置的花崗石上,進行最後一罵。已經消失的餘暉,再度打上她的臉。奶奶凹陷的雙頰竟有那麼一個剎那,飽滿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