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蔡淇華
「時間」,其實是被記住的時間,而不是體驗過的時間……
「老師,王心凌回來了。記得她嗎?」
學生L的訊息,將我拉回到迢遠的十八年前。那一年擔任社團組長,一日接到《大成報》記者的來電:「一位新人第一張唱片沒紅,現在剛發第二張專輯《愛你》,可不可以到貴校和社團互動,做一則新聞。」生性喜歡迎向陌生,所以爽快答應。便安排了爵士踢踏舞社,而L是這個社團的幹部,也是學校的第一屆學生,那一屆的學生,我竟然,幾乎全記得。
那一年,需要為學校辦理第一屆畢業典禮。為了省經費,我開車到台中火車站三次,和畢籌會的學生,將報廢的車站標誌,一車車載回。「停看聽」的桿子太長,還在休旅車的儀表板,壓出一道傷痕。
畢典辦在向晚的黃昏,校長戴著火車站長的帽子,為入場的同學一一剪票。典禮結束後,看到第一個下樓的畢業生,我大手一揮,管樂隊在穿堂奏起〈藍色山脈〉。
管樂一開始,柔和的長笛就迷濛了我的雙眼──眼前是和我一起上街頭勸導併排停車的學生。接著明亮的小號加入,和我一起辦邀月活動的學生,猛力和我揮手,我鼻頭酸了。此時激昂的小鼓與薩克斯風一起加入,記憶的山脈就這樣綿延開展。一起滿腔熱血創校刊的學生過來抱住我,我熱淚開始奔流。
夜愈來愈黑,黑管與法國號先行離去,最後剩下一組爵士鼓和一把小號與我,三人並肩作戰。
「老師,還要演奏下去嗎?」眼見學生一波波散去,小號問我。
「吹下去,」我將眼淚拭乾:「我們送完最後一個學生為止。」
學生點點頭,舉起小號,鼓起雙頰,爵士鼓點繼續敲響山脈的黎明。
那淌滿笑與淚的黎明,拉長一天的記憶,讓我以為,青春是迆邐不絕,永遠湛藍的山脈。但即將下山時,才驚覺,腦中盡是陌生的風景,因為我們,都在趕路。
上個月和詩人對坐時,他問我一個問題:「你知道為什麼童年特別漫長,而長大後,時間總是過得特別快嗎?」
「可能是童年時,對萬物都覺得新奇吧。」
「接近標準答案了。」詩人打開記者魯皓平的報導,念給我聽:「科學家指出,如果用百分比來計算,當我們還是孩子時,一年的生命相當於擁有更多的時間。好比說,對一個十歲的孩子來說,一年是他們生命的百分之十;但對於一個六十歲的人來說,一年不到他們生命的百分之二……『時間』,其實是被記住的時間,而不是體驗過的時間。」
詩人的提問,讓我陷入深思──我是如何「記住」時間的?而我,又是如何被時間忘記的?
大學念了四年半,為何只記得大一開學時?
那個月學長姐帶著夜衝後山,凌晨抵達淡水河口,吃著阿給,看著滿載漁獲的漁船在馬達聲中入港。那一個月,是8K高清畫質的記憶,但剩下的大學歲月,卻像是脆化的膠捲,無法對焦青春的身影。
「你知道經歷過法國大革命的巴黎市民,感覺革命那幾周,像一輩子那麼長嗎?」詩人手執雪茄,對著吐出的煙霧說。
是啊!像一輩子那麼長!三十年前,向妻子告白後,她遲遲不給答案,覺得那幾周的煎熬,像一輩子那麼長。
直到某日,她寄來杜德偉的卡帶:「聽了,你會懂。」
卡帶的名稱是「鍾愛一生」,放進錄音機,杜德偉唱出了答案:
帶著你美麗的愛情
來打動我的心
在我青春尚未褪色前
請與我見面……
用我最需要的溫柔
在我還能負載你的愛
那一刻,時間過得好慢;那一刻,每個音符都活成永恆。
謝謝杜德偉,是你走慢了我的時間。
但最近十幾年,時間過得好快。因為對熟悉的環境,失去了好奇的眼神。我忘了每一批學生都是新的,只知道要上類似的課程,編一樣的校刊,參加一樣的比賽與考試。然後,畢業後,我常忘了他們的名字,和他們獨特的臉。
就像美國電影《命運好好玩(Click)》,主角得到一支「萬用遙控器」,可以快轉時間,例如爭吵與工作,都可以用遙控器省略或快轉,最後快速到達晚年,才發覺,他沒有值得記住的時間。
原來,真實的人生就是要記取平凡的每一刻,就像那一個亮晃晃的午后,L用心教著女孩爵士踢踏舞的舞步,尚未竄紅的女孩努力記住。二十分鐘後,女孩與全社同學順利跳完十六拍的舞步,大家開心的用力擊掌。
不久,女孩紅了,然後,又被遺忘了。
十八年後,電視台只給她一分半鐘,但女孩還是和當年一樣,用最真誠的初心跳著同樣的舞步,唱著〈愛你〉:
情話多說一點
想我就多看一眼
表現多一點點
讓我能 真的看見……
女孩真的再度被看見了。中年大叔和大嬸跟著舞步,跳得淚水噴飛,跳得時空錯亂,他們開始想念王心凌,想起自己逝去的青春與美好。他們開始瘋狂在網路發文:謝謝王心凌,謝謝妳,讓時間記得我;謝謝妳,走慢了我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