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雄「中都唐榮磚窯廠」。圖/莊文韋
高雄「中都唐榮磚窯廠」。圖/莊文韋
文/商瑜容
百年高雄的蛻變風起雲湧,但在愛河蜿蜒的流域裡,光陰的節拍卻似乎格外溫柔,特別是緊鄰溼地公園的「中都唐榮磚窯廠」,因尚未正式對外開放,更獨具一種超脫塵俗的寧靜之感。
作為國定古蹟保存下來的磚窯廠,最初是在一八九七年由日人鮫島盛所興建,迄今已有百餘年的歷史,兩支由清水紅磚搭建的煙囪指向天際,在如茵碧草與藍天白雲的襯托下,成為中都鮮明的標誌,就像兩把古笛,吹奏出時代變遷的悠緩樂章。
這片土地上的故事是說不盡的,但如果不細心聆聽,故事終將隨著時光一起流走,消逝在渺渺煙波中。
今年四月的國際古蹟遺址日,高雄市文化局在磚窯廠舉辦一系列活動,重啟時空之門,短暫開放這區封存已久的工業遺址,我才有幸步入其中,從紅磚層層疊疊的罅隙,感受歲月的浮光掠影。
日治時期此處曾是規模宏大的「臺灣煉瓦株式會社打狗工場」,如今隧道窯與倒焰窯火花不再,高溫下揮汗疊磚的工人也已散去,陽光穿過屋頂的鐵架,篩濾出一方溫潤風景。來往穿梭的遊客,原本只能以輕飄飄的想像,填補已然空寂的廠房,然而窯工耆老的現身說法,卻擲地有聲地賦予這片遺蹟真實的血肉。
當日導覽活動的其中一站,是到位於磚窯廠旁的樸素小廟──開王殿,聆聽耆老分享記憶點滴。這棟廟宇看似不起眼,來歷卻不凡,當年磚窯場繁盛之際,周圍形成窯工聚落,來自四面八方的外鄉人為了討生活聚居於此,因此親手用磚頭打造信仰中心,迎來神明,撫治災病與鄉愁。工廠停擺之後,聚落被迫拆遷,廟宇也一度無以為繼,幸得一群信徒堅定守護才能保留至今,而其中不乏當年的窯工及其後人。
對白髮蒼蒼的他們而言,磚窯廠裡裝載的不是遙遠的歷史,而是切身體會過的冷熱與甘苦。一位窯工第二代娓娓訴說自己襁褓之時,母親揹著她到廠裡上工,因環境燠熱,母親忙碌時會先把她放到附近的蔭涼之地,等空閒時再過來哺乳。一日,母親離開好一段時間,趕來時卻發現女兒已餓到吃了滿嘴的土,整張小臉脹得通紅,著急的母親連忙小心翼翼將土從她嘴裡慢慢挖出來……
想那辛勞的母親,每日奔忙,不知疲憊,只求能養家活口,誰知賴以維生的黏土還來不及入窯燒製,卻先進了稚兒嗷嗷待哺的嘴,當時看到孩子飢餓難耐的模樣,想必是萬分憐惜吧。數十年過去,煙囪下,當年的窯工子女只能憑藉遺蹟追思母愛的記憶。人已逝,物已非,在這個可能不是第一次訴說的故事裡,我還是看見了閃閃淚光。
當年磚窯廠生產的優質紅磚,刻有TR二字,是臺灣煉瓦(Taiwan Renga)的縮寫,據聞品質精良,先後使用在高雄州廳、高雄市役所、婦人會館、哈瑪星武德殿等重要歷史建物上,無疑是一段輝煌的紀錄。而底層窯工用生命燒煉每一塊磚,在子女的生命中,打造避風遮雨的家,刻下愛的印記,那是屬於常民的珍貴記憶,雖然樸拙卻也曖曖含光,兩者在歷史面前,一樣尊榮,一樣偉大。
微風吹過磚窯廠深邃的甬道,且讓浮光的重量,輕輕壓住歷史扉頁的邊角,暫停在這個篇章,記下努力生活過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