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念慈
夏天到了,三伏天亦至,「伏」指「暑邪」,是最燠熱難解的一段時間,往往令人食欲不振,稱之「苦夏」;一來確實苦不堪言,再者要多吃苦,才能清熱、解毒、洩心火,以苦味治苦難,倒是妙方。
苦味菜品種繁多,成員有芥藍、萵苣、苦筍、苦瓜、蓮芯、薄荷……它們會分泌特殊物質逼退天敵,比如當苦瓜遭受昆蟲攻擊,葉面上的葫蘆素就會快速上升;不過一山還有一山高,愛吃嫩葉的黃守瓜(金花蟲),懂得先啃斷葫蘆素的傳遞路徑,再好整以暇地飽餐。
蟲兒機巧,更顯得苦瓜憨直,不逃開亦不言語,總是默默地看人占它便宜。它本是「君子菜」,寧願苦己也不傷人,不論和誰同鍋,絕不傳遞苦味,只會令滋味更有層次;另一方面,苦瓜也不會失了自身的韻味,世人好惡都在其次,貴在自知自重,我苦,但苦得有意思。
明末清初的畫僧石濤,愛苦瓜成痴,不但吃瓜、種瓜、畫瓜,還日日供奉於案頭,自號「苦瓜和尚」,他自承「圖個苦味」,眾人不解,尋歡作樂都來不及,還自找苦吃?其實,苦也是五味之一,既然都是人間至味,何來高低?
石濤和苦瓜同病相憐,畫僧為皇室後裔,三歲時明朝滅亡,沒享過半點榮華富貴,為了躲避追捕,只能削髮隱遁;他在〈苦瓜圖〉自題:「這個苦瓜老濤就喫了一生,風雨十日,香焚苦茗。」苦,是他的人生寫照,也是他的修行,他在創作和佛學裡安身,正應了余光中的詩:「一首歌,詠生命曾經是瓜而苦/被永恆引渡,成果而甘。」
從前有位師父,要弟子拿著苦瓜去朝聖,沿途必須浸泡聖水,並帶入聖殿供養。多日後,弟子歸來,慎重地烹飪苦瓜,想要請師父嘗一嘗,誰知師父才咬了一口,就笑著說:「真奇怪呀!聖水也泡了,聖殿也敬拜了,怎麼還是苦的呢?」本質是苦,並不因外力而變得甜美,誠如石濤的際遇,國破家亡、顛沛流離是大苦,如何「指苦為甜」?所謂「回甘」,絕非「苦著苦著就甜了」,而是因為我們終於識得了苦,並學會坦然,以順應的心面對逆境,才看見了更壯麗的風景。
此瓜又稱「半生瓜」,年少不更事,老了才懂它,所以緣只半生,且得用餘生去回味;好在,儘管此生微苦,卻溫潤地如一只白玉苦瓜,很是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