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克襄
天一破曉,沿著上星期散步的路線,再度重走一回。
近幾年清晨,都會努力走進淺山,在自然小徑運動,很少停留於人行道上。那天許是心血來潮,順便想看新公園的修繕。結果經過一處空曠的停車場時,在旁邊的安全島上,看到好幾株綬草冒出。
綬草是多年生蘭科小草。四五月時,若不冒花,委實難以發現。三月起,不少人在臉書分享遇見綬草,悉心拍攝的美麗圖像。
去年在住家附近一所小學,看過一株綬草,雖不及五公分,沒幾朵小紅花,卻興奮了半天。如今看到人家有此福氣,我自是不服,相信住家附近應該還有不少綬草。
但疫情嚴峻,小學操場關閉。我只能繞到人行道旁,搜巡社區的草坪。結果花了三四天的清晨,未見任何蹤影。豈知今晨,竟然在停車場邂逅了。
可發現後,我隨即有事,趕回南部探親。接下滯留多日,只能翻讀綬草相關資料,望圖生意。
上星期遇見綬草的安全島,可能除過草好一陣。島上的雜草都有三四寸高,綬草族群亦是。只見每株都有一連串盛開的紫色小蘭花,以各種樣式的盤旋,環繞著草柱,依序而上。
綬草偏好日照充足,又有點溼濡的開闊環境。土質看來不一定要肥沃,一般公園草地,似乎就足以提供良好的生長機會。仔細觀察其周遭的芳鄰,多以車前草、假吐金菊為主,還有一些蛇莓或通泉草之類,但為數較少。若是鼠麴舅或蒲公英環顧,便難以發現了。
日本稱綬草為捩花(ネジバナ),大概是形容小花旋轉而上。而其語意,思慕,看來真撩動了我。昨晚返北,今早一醒,便迫不及待地再去拜訪了。
有了上回看到的經驗,還未抵達安全島,一路相似的環境,再仔細搜巡,果然看到不少株。看來自己已是位尋找綬草的達人。抵達後,之前遇見的植株依舊秀麗如常,更因一大早。在晶瑩的露水間,閃爍著盈盈神采。
既然周遭的安全島適合綬草,依我目前的經驗,相信其它近鄰的公園草坪,應該還能發現。於是我興起了更大的好奇,繼續走訪不曾散步的社區。
果然,在一些不起眼的畸零地,我又陸續發現二三株。這些點未像停車場的群聚,卻有視野大開的喜悅。過去不屑於探訪的社區草坪,沒想到有些竟適合這種小草生長。看來我的晨間運動路線要攻變了。
我不斷蹲下來觀察,難免有路人挨過來,好奇我在做什麼。通常我都是微笑告知,在觀察野草,不會特別介紹綬草。
有些鄉下人視其根莖有藥性,清明時節前後,往往會到草地搜尋,採摘回去當補品。但其效果如何,一直是個大問號。更糟的是,連根拔起下,綬草便難以繁衍,甚而快速在草坪上消失。因而若發現綬草,最好的態度就是噤語,不要隨便分享地點。
可我也看到,挖土機正在施工整地,草皮大面積被破壞。有些綬草顫危危地佇立在黃土堆旁,看來朝不保夕。
繞了一大圈,發現人行道的草坪,不時出現綬草時,自己不免有些慚愧。自然觀察數十年,今天彷彿才認識,這種台灣最小的平地野生蘭。
怎知,經過一片戶外空心磚的大斜坡。往那兒一瞧,更加吃驚了。
半百公尺的斜坡上,每塊空心磚彷彿一座花盆,車前草和蕨類植物低矮地生長。而一株株綬草也從那兒強壯地掙高,紫花蔚然。成千上百的綬草,清麗地迎面而來。眼前的繁茂盛景,大大地超乎我的想像。而那等簡單的喜悅,也豐沛如湧泉。
這事清楚明示,從今回起,每年清明時節前後,在住家附近,我將會擁有一個花季。不是高山的杜鵑,也非淺山的桐花,又或各種行道樹的花海,而是一個城市角落的小草坪。可能是安全島,也可能是山壁護坡。
在那平常不太注意的草坪,一個最小又最大的蘭花季,正在熱鬧舉行。它們讓我的思慕,在春夏之交成形,在我眼裡熠熠發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