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與圖／敖古仁

我還是最喜歡登上最頂樓，俯瞰腳底下重簷燕背上各色的剪黏。那些色彩華麗，大紅大綠又青又黃的飛龍、祥鳳、白鶴、憨獅、卷草花卉，以及表情身姿各異的仙人，總讓我覺得特別親切。



夜裡時常作著想回家，卻始終困在找路、繞路的路途上醒時仍回不了家的夢。奇怪的是，夢中的我並不焦慮，因為我很篤定家的方向和地點，心知只要自己持續下去，終究會回到家，更何況沿途一路上也有不錯的風景，值得冒險。後來我才明白，那些夢境就像鮭魚對出生時水源地的記憶，只不過我以為應該存在的河道早在父母那一代的半不由自主，半人為因緣下已經遷道了。

關於故鄉，父母幾乎不談，小時候獲知的消息僅限於入學時必填的父母資料欄所記載的那些背景資料，一直到國中時我才從地圖上證實，原來父母是同鄉，但是並不相識，而是輾轉來到異鄉後才由朋友撮合。

那時父親常常不在家，與我們日行漸遠，在我大二時便搬到外邊獨自居住，所以想要知道故鄉的物事，只剩母親單一管道。偶爾不經意地問起，母親的回答總是片片段段，不甚連貫的記憶，再要追問，她便支支吾吾，大有白頭宮女不願再提舊時繁華的態度，因此我們也只能像拼圖一般勉強湊出一些她的的過往經歷，但是仍留下大片的空白。

等到我也有了工作收入，想要帶母親返鄉，她卻百般推卻，未果，不久後母親便因病過逝。又過了幾年，得到父親客死獨居公寓的消息，整理遺物時才由他留下來的照片中得知，原來他已經返鄉探親過，也是這時才依稀記起，父親曾經多麼思念祖母。

隨著上一代恩恩怨怨的結束，從此我權把出生地當成自己的家鄉，有時候和朋友聊起便笑稱自己是一個沒有故鄉的人。不知道是不是也是從那時候起，我開始作起回家的夢。

或許是因生長於菜市場裡的關係，我對於傳統的節慶特別有感，一整年的日子總是跟著市場裡買賣的果菜肉蔬和應節食品來走。過節時，媽媽除了在家設案祭拜外，有時也會到住家附近的廟宇為我們向神明祈福消災，尤其是舊曆年前後，為了幫全家的大大小小安太歲，更是非到慣走的廟宇一趟不可。

跟著媽媽，我也會拿香向前方面貌有些模糊的神明隨意參拜，兩眼卻是溜向左右的副神，像是千里眼和順風耳，或是十八羅漢，奇怪著祂們的長像。對我來說，廟宇一直都不是嚴肅的宗教場所，反而更像是認識這個世界的另一個遊樂場。

還記得，應該是小學三年級的時候吧，遠足的目的地就是城郊的一間大廟。那時大家都很興奮，即便進廟前要先爬上那時看似近天高的石階也沒人喊累，至於那間廟宇究竟是祭拜哪位神祇根本沒人在意，大家都因為難得坐大車車，又可以吃吃喝喝，打打鬧鬧，歡歡喜喜地度過不用上課的一天。那天，我們的級任老師應該也是很開心吧，當天他為我們拍下不少黑白照片，我加洗了幾張，成為我童年中少數的郊遊活動的見證。

直到後來，我對宗教思想產生一些興趣後才領會，廟宇的建築就是一個傳承建築裝飾上文化和藝術的場域。

廟宇的剪黏工藝流行於閩、粵地區。大致的工序是，施作的藝匠將帶有釉彩圖繪的碎碗陶瓷片或玻璃片，削剪成適當的大小和形狀，黏貼到已經塑造好的粗胚上，有些神偶則加以「開面」彩繪五官，如此便完成一件件色彩豔麗，造型生動的花卉、動物或人物塑造，最後再將那些個別的剪黏物件組裝於廟宇或是宅第的屋脊或壁堵上，形成既具裝飾美化，又耐風吹雨打的建築配件。

據說，潮汕地區的藝匠尤擅剪黏的技藝。難怪每次進廟，雖然我總是會先被殿前栩栩如生的石龍柱，廟門上武赫威揚的門神彩繪，穩坐神龕莊嚴慈悲的金木神佛，以及頭頂上精美繁複的斗拱和藻井紋樣所吸引，但是最終我還是最喜歡登上最頂樓，俯瞰腳底下重簷燕背上各色的剪黏。那些色彩華麗，大紅大綠又青又黃的飛龍、祥鳳、白鶴、憨獅、卷草花卉，以及表情身姿各異的仙人，總讓我覺得特別親切。

原來從廟宇的剪黏就可以看到文化血脈的傳承與散布。他們就像基因工程的操作程序，也是剪開某條基因的一段遺傳序列，再併接到另一條宿主基因上，藉此將遺傳物質傳遞給宿主細胞，完成改變宿主基因的表現，或者大量複製的目的。因此基因的遺傳可以跨越時空，隔代傳遞，將夢中的潛意識轉譯成肉眼可見美麗的剪黏泥塑。

廟宇前的山門，不設柵門，任何人需要的時候都可以大大方方直進廟殿，在神佛慈眉善目的導引下，合十祝禱，訴說自己的心事和盼望。那裡不僅僅是一個宗教道場，更是遊子們寄望回家的一盞光明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