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菊扎根澎湖貧瘠沙地,卻能逆風,向著陽光成長,開出朵朵美麗的花兒。圖/Pixabay
文/楊錦郁
花跟人一樣會留下印記的,所以看到花常讓人聯想到某些事情。有些花的地域性很強,見到她立即會想到某個地方,例如說到天人菊,思緒可能馬上飄到澎湖;對我而言,金盞花則和印度的經驗連接在一起,這樣的經驗有個人性的,也有共通性的。
幾年前,有一部好萊塢片,片名是《金盞花大酒店》,一看到片名,直覺會不會是印度片,那時我幾乎看遍在台灣上演的印度電影,連寶萊塢的製作也看得津津有味。看過該片預告,確定是發生在印度的劇情,片子上演時,我當然進戲院觀賞,看著影片中幾個英國銀髮族到印度,住進讓他們目瞪口呆名為「金盞花」的大酒店,我也笑著融入他們一場場驚奇的印度文化洗禮。
在日常生活中也見過金盞花,不過在浮光掠影的城市中,她不見得出色,也不太引起我的注意。多次到印度,在我的視覺裡,常常出現她豔橙橙的色彩,尤其在聖地菩提伽耶。聖城菩提伽耶有許多各國的廟宇,其中又以大覺寺為核心,畢竟佛陀是在寺院裡的菩提樹下證悟,從世界各地前來朝聖的佛教徒非常多,正覺塔時時擠滿要向佛陀祈求的人。
由於正覺塔在佛教徒心中的地位實在崇高,因此這座寺院也被裝飾得十分莊嚴殊勝,除了禮佛的人帶來一瓶瓶、一盤盤的各樣花卉,在塔外的牆上,特別是菩提樹下金剛座旁圍起的柵欄上,更掛滿一圈又一圈半人身高的花串,這些花串以橙色的金盞花為主,間夾黃色的。成千上萬朵的金盞花,串成一條條流蘇般的花串,裝飾在塔身周圍,豔麗的色彩在印度陽光的照耀下,顯得明度飽滿,讓人直接感受到古國的宗教熱情。在菩提伽耶,乃至到印度其他的聖地,金盞花幾乎無所不在,或裝置寺院或裝盤供佛,或點點的映在我的腦海,堆疊成印記。
比起金盞花的地域性,天人菊的特性似乎又更強烈一點,至少對我自己來說。我出生在都市,成長過程中沒有太多的大自然經驗,遑論見到海邊沙丘的植物,如馬鞍藤或天人菊等。後來在報社副刊工作,有過幾次參與文壇活動到各地的監獄做閱讀交流,我曾去過綠島、台東監獄,澎湖鼎灣監獄更去了兩、三次。
和澎湖縣籍作家乃至鼎灣受刑人的文字互動中,經常看到以天人菊為文,從文中讀到天人菊扎根貧瘠沙地,卻能逆風,向著陽光成長,開出朵朵美麗的花兒。澎湖縣有近百個島嶼,島嶼地理加上特殊地質,農作種植相對困難,在這樣刻苦的環境裡,沙地上欣欣向榮的天人菊,想必帶給住民們許多激勵和安慰,天人菊因此成為縣花,澎湖也有了「菊島」的別稱。
雖然我曾去過幾次澎湖,但多半來去匆匆,總是和天人菊緣慳一面。直到有一回,一位在澎湖成長的學者友人邀請幾對文友夫妻一起前往同遊。那次同行有兩部車,人數不多,相對的機動性強。我們在這位學者的帶領下,拜訪不少著名的旅遊景點,從馬公天后宮、通梁古榕前初嘗仙人掌冰,再行過跨海大橋到西嶼,參觀過二崁古厝聚落後,到達聞名的池東大菓葉玄武岩,由於這處景點實在太特別,大家不免要下車走走看看,拍照留念。下車後,我留意到凹凸路徑旁遍滿綠色的地披,在廣闊的這片植披中,露出成片的小花。同行中有人指著小花說,這是天人菊,也是菊島名稱的由來。
初次看到天人菊,我感到很意外,她比我想像中小,有點像是路邊尋常見到的小野花,不同於野花的四散,天人菊的生長是群聚方式,所以一眼望去,眼前都是隨風招搖,色彩亮麗、漸層分明的天人菊,那般的盛況絕不亞於主要景觀的吸引力,但見遊客既拍玄武岩,也拍天人菊。親眼看到天人菊在菊島上的生長,讓我從過往的文字閱讀經驗中,體會到真實的環境。
後來,我們又去了風櫃,這個景區濱海,踩在被海水侵蝕的嶙峋石頭上,既要注意足下,又要豎起衣領,避免陣陣海風從領口鑽入。學者太太和我走在一起,跟我敘述她的家常幸福,她搽著紅色口紅的嘴總是笑著。
走了許多著名的景點後,學者帶我們回到馬公街上一間老派的咖啡店,這家店在民國四十六年開業,店主人夫婦用虹吸式的咖啡壺為來來去去的客人精心煮咖啡。我向來喜歡虹吸式的咖啡,和典雅的女主人春子有了愉快的共同話題。臨走,意猶未盡的我還外帶一杯咖啡,也打包了春子的笑意。
後來,我離開了報社,有更多機會到印度乃至其他遙遠的國度,那幾年,印度聖地對我有強烈的吸引力,行走在釋尊走過的土地,沐身在金盞花串,有種不想離去的熟悉感。這般候鳥般的往返,直到疫情在全世界爆發開來才戛然而止。於是只能透過在當地朋友斷續稍來的訊息,得知他們在菩提伽耶的情況。印度的疫情起伏不定,但我從他的相片中看到,正覺塔的供花仍然,禮佛的人仍在佛陀成道的土地獻上一盤盤鮮花和美麗的金盞花圈。
當疫情暫歇,我接到來自澎湖的一項文學活動邀約,我其實對於飛行有點猶豫,繼而一想在疫情蔓延的當下,還是把握眼前,於是便飛往澎湖。活動單位的人員來接機,過往我們曾經互動數次,也算是熟悉。見了面自然敘起家常,我問起春子的咖啡店還開嗎?她說還在開,店面縮小,因為春子的丈夫過世了。那一場活動,學者友人也受邀參加,我在之前得知他愛笑的太太生了棘手的病,後來的情況卻不得而知。
我們參加的文學活動順利結束後,距離我當天晚上回台北的班機還有一些時間,於是主辦單位便帶幾位受邀前去的來賓到春子的咖啡店。太久沒到馬公,感覺有些物換星移,我也認不得春子的咖啡店了。一行近十人把春子的店坐滿了。我看得出她優雅依舊,但笑容裡卻隱含微微的悵然。
當所有人的咖啡都上桌後,學者友人靠到吧檯跟春子說話,我捕捉到春子的笑容消失,代之一抹愁容。就在當下,我得知學者太太已在半年前過世,眼前是兩個各自失去另一半的鄉親,細聲的在為對方打氣。
好一會兒,春子稍空,我靠上前去告訴她,我在很久以前曾經到過這裡,那時她的店有閣樓,吧檯位置在另一邊,我沒說出的是她先生也一起在吧檯裡,而學者太太當時也和大家一起開心的喝咖啡。
春子淺笑說,那已經是很久以前囉。接機的朋友搭話說,楊老師一下飛機就在問春子的咖啡店,上一次她還帶一杯去搭飛機呢。我其實不記得上次是什麼時候來的,估算「大概有十年沒來了」。春子對我說,有機會常常來。我執起她的手,也似在對自己說,「下次不會那麼久了。」
當晚只有我一個人去馬公機場,飛機接近台灣上空時,俯望城鎮的燈火點點閃耀,恰似金盞花和天人菊在我心中散發出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