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芸
電話那一頭我媽哭啼啼,「你爸下樓梯時一腳踩空連滾帶翻撞上牆,一把老骨頭,硬倔倔,喀嚓,給斷了。」
在海這一方,我內心大喊,一聲「不」。
在醫療落後的離島,傷筋動骨是很磨人的事,醫術精妙的人也是捆住雙手,無計策可施,只得勞請站哨的海鷗飛一趟台灣。
古人說:「國用大臣、家用長子」,在這危急的時候,當然應是我哥護送來台。話雖是這麼說,但他是家中柱石之寄,得留守營謀偌大的麵包店。
我姊雖不是男兒身,但身為老大總到關鍵時刻,一股強烈的責任感呼之即來,快馬揚鞭,隨海鷗部隊直抵松山機場。
呼!這是她第一次坐直升機,暈得天地一直旋轉,雙腳方才踏實路面分秒不停又爬上了救護車歐伊──歐伊──一路奔往內湖數字醫院。
我在台北家中迅速利落備妥手術住院必需用品,東捆一束,西馱一袋,心在焚燒如螞蟻一般,急煎煎趕到了醫院,候在急診大門外。
到了,救護車嗚嗚咽咽,方略略止住,隨護員迅速下車,轉到車後打開門,用擔架床抬著將近一年沒見的人。
我爸看起來意識清楚,人倒憔悴些許。我飛身撲上前去,一手憐惜摸著他的腿「痛不痛?」
我爸「不痛!」
我責喊「日常電話裡我不都告訴你,千萬不能摔。」
我爸「真的不痛!」
我嘆「一大把年紀身子骨就像一罈古董花瓷,禁不起……」
我爸「真的一點都不痛,只是我尿急得不得了,此刻難受哇!」
我驚「怎麼一回事?」
我姊「腎虛、腎虛,乏力了」。就八十幾歲老男生的長壽病,小便斷斷續續,滴滴答答,一有尿就要馬上上廁所,否則會憋不住。
可不是,腿是斷得徹底連感覺都駭飛,既不痛也變得不怎麼要緊。但急尿不立馬撒,可真是會憋死人的。
狹小的急診室此起彼落的呼吸器聲響、錯落的腳步聲、病人吆喝與臨床呻吟,沒有人會對這樣的環境感到歡欣。
兩名男隨護員十足默契地拉起蓋在我爸身上的被子,各攥緊被角兩端,擋住了周圍的睽睽眾目。
隔著一面單薄的布幕,裡外卻是兩樣情景。
我爸哀愁躺著,我姊一手握尿壺另一手扶住我爸。
時間一秒一秒過去,我抬頭瞅著天花板煞白的燈光問「好了沒。」
我姊「沒動靜。」
我爸「尿不出來啊!」
我姊「他有排尿障礙。」
我「那該如何是好?」
我爸「要站起來才行。」
我大汗,那隻斷腿已經垂盪在床邊,如今都已是這副模樣兒,還想要直挺挺站著小便?
我火燒眉毛,衝去櫃檯要求能否先給我爸用導尿管,醫護人員一臉漠然「小姐,急診『急』在病情危急,絕不是尿急、心急、時間急,或是別人不急你最急。」
望著我爸想尿沒法尿的懊喪,急診壅塞就在眼下,在這裡是快掛掉的病人最優先處理。
我姊毅然決然再轉院,就這樣我爸脹著尿又被推上救護車,閃爍著紅燈勇往直前。車頂的警笛義無反顧地急鳴,導航系統找出最佳途徑,道路上的車流聞聲一右二分三中空紛紛避讓。
這是我第一次坐救護車,愁悶在車內也才深刻體會分秒都漫長,雖然不是命懸一線生死關頭,卻迫不及待想讓我爸能夠一尿為快。
我們到達確定的位置,卻是左顧右盼都沒能找到醫院,駕駛繞了第三圈才發覺,原來,我們與醫院擦肩錯過了兩次。
這是一間貌不驚人,大隱於市老字號醫院。
當我爸被悉心的醫護人員推進診間插上導尿管的那一刻,我們感受到了一回杏林春暖,終於才放下心中大石。在手術房外,我姊說,正在幫爸開刀的主治醫生是馬祖鄉親大力掛金牌保證的。哦,傳聞中的骨科華佗就在裡面。
我幡然明白,冥冥之中已定的運數。
我爸不幸跌落,從那離島空中轉診到這本島,從那大醫院救護車奔馳到這小醫院;大廈將傾,從拆毀到建造,從撕裂到縫補,無論怎麼樣的周折,該是天意。
他拄著枴杖行走的人生歲月,欣幸這一段路途,彼岸到此岸,許多情長與陪伴,千里鵝毛便是生命裡捲起一片片的風景——最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