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久散步】 夢見山路

文/李時雍 |2021.1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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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李時雍

霧靄似鶯鎮的霧靄,疊嶂的脊線,牽引著視線到山之深處。

在美術館一牆,看見那幅名為「群山」的風景畫前,我已無數次於翻讀〈山路〉時凝望過彷彿的它。墨深的綠,留有畫家著力塗繪如若刮痕,或就像小說中的女子馱負心事,留在礦坑道上深深的足印。

初讀陳映真〈山路〉猶在大學歲月。這篇寫於作家回歸後80年代的「山路三部曲」,深藏對白色禁忌年代的凝視。老婦人在報上無意間讀到因政治繫獄半生的故舊獲釋消息,竟日益莫名地衰萎下去;原來,1953年,少女的蔡千惠之來到鶯鎮山坳一處寂寥的土角厝、她口中已亡身的丈夫家中,苦勞般,做著女煤車工照養全家,背後實牽連時代隱密而難言的情事。病榻中,老婦卻只反覆對小弟訴說縈迴的夢:「台車の道の夢を、見たりだよ。」

我也常夢見那一道山路。夢中的院校坐落在半山腰,一座鐘樓,自蓊鬱密布的林葉間孤獨矗立。入秋覆蓋碎葉,而熱夏的山徑緩坡,經常有死物曝晒焦乾如影子般的遺留。日復一日,我朝向鐘塔的高處步行,亦每一夜在窗口可遠望鐘樓的房間裡獨自於書中求索;那是大學二十初歲,我陸續讀到〈麵攤〉、〈我的弟弟康雄〉、〈兀自照耀著的太陽〉等。2004年並曾在國家戲劇院的舞台上,看見少女蔡千惠的獨舞,荷著包袱、推煤車,緩行重回台車道。

《山路》書封那幅選用作群山意象的畫者為吳耀忠。然而存有個插曲,原初他交給至交小說家的是另一幅畫。畫的背景模糊,如氤氳煙嵐中走出一個無頭的男子,襯衫襟前,暈染血紅的顏料。男子的手線條暗黑,提著包袱,彷彿失落的首級。日後我曾在台北雙年展「現代怪獸/想像的死而復生」見過那幅畫一次。竟也時而疑惑,倘若當時小說家沒有拒絕這幅畫像,會否改變深陷頹喪的故事之後續?

連帶想起,再後來我也才知道,吳耀忠曾經短暫主持的「春之藝廊」就在我國小對街的麥當勞地下室,有多年它改為誠品書店,後又成西餐廳。陳映真以自身跨國藥廠經驗所描寫的「華盛頓大樓」,則在忠孝路鄰近,小學我等候的公車站牌身後那一幢大陸大樓。還包括我孩時奔跑遊戲的「忠孝公園」。

又做了山路的夢呢。2005年夏天,我獨自飛往長春,參加學術研討會發表詩人論文。會議上,除了詩人,那曾經我在文字中緊隨思想的小說家也出席。會中安排作家學者們登訪天池。天池是長白山頂火山口積聚而成的湖泊,因海拔氣候一年難得可見。

山麓留宿一夜,天未亮即起。沿途雲霧瀰漫,極傾斜的土石坡易崩難行。拉著繩纜,顫巍攀爬,一人挨緊一人。那個早晨,濃霧遲遲未散,就像是原畫暈開的底色。遠遠近近人竟致也是無臉容的。終究不見天池,回到山腰,作家們難免彼此惋惜:「沒關係,下回再來吧。」

我想起留宿等候那晚,獨自在晦暗寂寥的餐廳吃飯。過後一會,但見陳映真逕自朝整團最年少的我走來,同桌聊天用餐。那趟旅行,我唯留下一幀與之合影長白山牌坊的照片為念,影像中的小說家巍峨溫煦,就像另一座大山。當時餐桌邊他鼓勵我多讀魯迅,他對我說過的話,日後我用了更長的歲月才逐漸明白,那句話大意是:「用右眼看事情,記得也要用左眼看世界。」隔年秋天,他病倒北京。

多年後一個平常午後,偶然散步途經忠孝公園,花影之間,忽而憶起了少女憶及他,想念起我們曾偕行走過一段霧中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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