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凌拂

去年初秋，家族聚於山野。林木蓊鬱蔥蘢間，打從外圍，很不易看出個中有座隱蔽的餐廳。尋著入口，環顧四圍，我想的是無論人們多麼打滾於科技，山野舒緩，大自然永遠有著人們心中懷想的乳汁。

休閒、旅遊是大自然為人類提供的最表相的功能，以人為角度，人之役用大自然，向來不問情由。鑿山、填海、開墾、挖掘，無所不能。或為園林庭除巧雕，或為資源開鑿礦藏，鬼斧神工作意胸懷，大自然不說話，無可厚非人意萬端即為能事。然而知與用，面對森林當如何砍伐與栽植，了解自然、大地，行與止，分寸乃是深微之事。

餐廳隱於山野，取其意遠。我環視此餐廳，曠地、草坪、步道，圍繞著一池人工水域，平淺水流中有錦魚成群，無設欄柵便於親水，如茵綠草占地不下千坪。食客餐罷，亦有投幣式飼料可供清玩。依四圍林相推演，此一園區原當是典型台灣低海拔演替次生山林，而今清一色種滿一圈正當流行的落羽杉。

落羽杉原為美國東南地區樹種，棲於沼澤、在溼地環境中成林，氣生根從溼地環境中冒出如裸露的膝蓋，狀如鐘乳石，亦稱膝根，四竄凸長成群，形成路面的高低崎嶇。其樹型高大，十五至二十公尺猶算一般，甚可達五十公尺，觀之肅容清穆，視覺上的氣勢是世人喜歡它的原因嗎？然而人工嚴整我有時觀之，亦頗覺它的塑膠質性，周遭物種不曾與它有所關聯。

這樣的景，我看著總覺隱患，過度的一色單調，不免令人大有所失。

有所失並不是質疑種樹的美，而是質疑人工的單一與物種的貧乏。

落羽杉四時各有可觀，是台灣近年來大量種植，眾人趨之若鶩，打卡者的網紅。大量種植之前，必大量砍伐，砍伐的不免是完整健康的天然林。

落羽杉春綠夏茂，秋冬時節它綠葉轉紅，葉落之際一身鐵色，雖紅鏽亦有其斑斕，颯颯蕭索裡，彷彿多年征戰卸下的盔甲，因於太平歲月遭棄，荒失見捐，鐵鏽斑斑，亦沉潛出另番氣象。屬於自然的，萬物皆各有神貌，落羽杉當然也有落羽杉的美。一年嚴冬我在山上，端踞山頂亭台，遠山近樹，獨它近在亭側，我觀它寒色蒼蒼，亭下一地鏽紅剝落，厚厚的落葉斑駁滿覆，這個蕭肅季節，它形神枯槁如死木，一顆心入定至寂，紅鏽所覆之處寸草不生，美得收攝，攝在冷寂。

寸草不生，密不透氣的地表，即使下一個春天，也不會有任何植物萌芽。

人皆說數大便是美，商業掛帥下，關於種樹，台灣經歷了一波又一波的譁眾風潮。大家對環境意識尚在摸索的早年，種下的樹種，黑板樹是，小葉欖也是，其後黃金風鈴木、紅花風鈴木，任隨商業推波助瀾，人們對植物與環境的所知，雖歷經多年其實差距不大。

數大便是美的，還有櫻花、辛夷、樹葡萄、木棉、流蘇、紫藤，或逐花潮、或因商業炒作而任其技倆，喜滋滋種得熱鬧亦未嘗不好。這世上永不乏逐流行而居的人們，一窩「瘋」的熱門，狂囂是人的窮技。我認識一瘦漢，伐除林地，咖啡流行時種咖啡，露營流行時平了咖啡開營地，營地之後又改插落羽杉小苗千萬株！山頭瘡疤我見一回秃一回。山頂涼風窸窣，獨乏一個養地、養林的人。

人們或為農場、或為庭園大事整理林地，從開發、工業到住宅，其實都毫不留情亦不可避免地減少了野林的多樣風貌。激烈的砍伐容易，生物多樣性的恢復則非一朝一夕。人們若對天然林相有所認知，便知大地上人為重新種植的林樹，依美國生態作家莎拉‧史坦因的說法，都只是「假扮自然的面具」。

天然林之珍貴，在於林內空間重重疊疊的複層架構，從地衣、青苔、細草等微觀，到密生的矮灌、藤蔓、蕨屬、小喬木、中喬木乃至參天樹冠，林下空間無一處不叢生密聚，但也無一處不有涼風間隙，密集、多樣、相互的供需與依存，這是天然林的豐富生態。靠著這領域棲息、安家的小生物細數不盡，荒草矮灌叢間的蜂蝶、螳螂、蜘蛛、蚱蜢、螽斯之外，亦不乏青蛙、竹雞、秧雞之屬……林間喬木與樹冠擎舉的傘蓋，於鳥獸於人類無疑都是不言的天惠。一座天然林裡，對生物的孕育廣納何嘗有過邊際。

比起趨附潮流的整理林地，相較於天然林的素樸，豐富、多樣與相互間緊密的供需依存，大自然不言的奧義何其寂寥。人們對所不認知的都叫雜木、雜林、雜草，對所謂的雜木、雜林、雜草而言，是不是也有雜人。

史坦因認為，人們所擁有的方寸之地無論大小，後院與花園也可以是一個生態系統。差別在造園設計師缺乏生態訓練，生態學與園藝學大相逕庭，對園丁而言荊棘、灌叢、藤蔓、野草、斷木都是必清除之物，生態學的概念則認為這些足以供養大量不同的動物。對庭園裡無花果樹無法結出成熟果子的主人來說，園藝雜誌的建議是，每天搖晃結果實的細枝兩次以促成授粉，從園藝的角度，搖晃無花果樹的人不會在乎少了胡蜂。從史坦因的角度，這是所謂的生態盲區。

從生態角度，植物只要碰到能生長的地方就伸根生長，不在乎石罅、峭壁、岩隙；園藝則以人為本位，嚴格擇選方舟裡的種類，早已將野地破壞殆盡，植物無論大小種類，只要人們不想要的，或者長在人類不想要它生長的地方，都叫野草、雜木。可是人工嬌養的草坪卻只會使生態窒息，一味培育裝飾性的植物，在整齊清爽層次分明的表相下，其實生態是一片貧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