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石德華
所以,披上隱形斗篷做好事而不為人知,你願意嗎?所有的榮耀掌聲都給了那很擅長攬功的聰明傢伙,沒有人知道你的存在,你如何?刻意忽略,算是被隱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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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不知道,和隱形,之間是等號嗎?
猖狂恣肆,傷害毀滅的不負責任言論,放言者與加害者全被網路隱形著,哈利波特的隱形斗篷,讓人躲避死神,可以胡亂惡作劇,用來達成每一樁心願。
已過世的作家李維菁說,社群媒體根本是「寂寞之海生出的妖孽幻影」。可是,我已逐漸感到這世界彷彿已無幻影不足以成方圓,會不會是,負載充斥過多虛的本體、假的存在,世界本身慢慢就要透明成為全方位的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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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當朋友黯然對我訴說世相種種不公道的曲解時,我總會很認真的問一句:「有第二個知道真相的人嗎?」
為什麼會認為被知道是重要的?不愛辯解的我曾經反復尋問自己,這句話根本於地球不驚不動,沒中安慰的靶心,也從不是解決問題的方法。
但我是極認真的。穿越多維度時空從宇宙之心往下透視鳥瞰,非真空、無重力,銀河星系無邊浩瀚,黑洞無止盡,所有發生的確都可以被無盡漫渙涵融而去。
只是,有,就是存在,存在而看不見,也是存在,比如白紙上的白勾勒,比如人的孤寂、委屈、吃虧、受創、痛苦……這些暗角微物,有一天總要無聲無息無影,這有一天之前,或之後,該有人儘管沉默,但知道。
被知道,當然重要。
張愛玲每晚十點鐘,聽到不遠處軍營的喇叭,簡單的音階,緩緩上升又下來,因為只她一個人聽見,她疑心根本沒有什麼喇叭,於淒涼之外她還感到恐懼。
〈二手冊的情批〉詩裡那張情書,像「夾一張無寄出的╲過期的相思」,一樁無從攤展的至皎潔極宛轉的滿滿情衷,在歲月的時代的過速離心渦漩下,折疊成啞,壓扁無痕。一個買二手書的人,「無張持/看著你的過去/知影你的祕密/佇這個冷冷的落雨暝」,相思和著雨絲的涼潤,有了清味,終於,被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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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隱形是,存在而不被知道。繪本裡怪物庫瑪的悲傷故事。
怪物庫瑪愛著高山、峽灣,和位於山海之間的優蕾小鎮。夜晚他守護小鎮,趕走意圖為害的貪吃的怪獸們。但庫瑪因為頭上獨角的特異功能而全身透明,他的存在從不被知道。
有一天,獨角在打鬥中折斷,庫瑪現出了令人驚恐的原形,小鎮居民一傳十,十傳百,全鎮團結一起,日夜追殺怪物。
又餓又累又害怕,走投無路的庫瑪淚下如雨。「優蕾小鎮的各位朋友,祝你們一切都好。後會有期」,為了不再現身,他朝著他最愛的藍色峽灣的深處,不停的、不停的,往下沉。
然後,優蕾小鎮的入口,立了傳說中大怪物的石像,尖牙、鉤爪,頭上有個被折斷的角。鎮民會一代一代傳下去,他們一起消滅這怪物的故事。
世間果真存在著某些無可挽回的錯誤。
但關於人生有人允諾給你一座玫瑰園嗎?生命的殘缺和悲哀,讓人難受,而透過憐憫可以提升感受,最終轉化了痛苦和價值。這繪本,給大人看的。
所以,披上隱形斗篷做好事而不為人知,你願意嗎?
所有的榮耀掌聲都給了那很擅長攬功的聰明傢伙,沒有人知道你的存在,你如何?
刻意忽略,算是被隱形吧?
鑠金眾口、一致聲浪中的噤聲呢?
你臥底,唯一知道實情的長官消失了……
如果我們是庫瑪?我想,很多的我們已經是庫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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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消失。
消失是存在的證明,所有實體必將透過失去來印證自身。年輕作家白樵在他的小說〈象人與虛無者〉,用此反義辯證法寫著異種被消滅的故事。
西式高樓,翠綠樹冠,戰後重建十年的國家。領袖接受國際媒體訪問:「人權組織獲報控訴您逮捕並虐待同性戀一事您的看法是?」
穿棉質運動服,露出孩子氣的笑,領袖說:「你說的那個詞,我無法複述,那種東西,是不存在這國家的。」
小說裡的亞歷山大‧赫拉托夫,從小照顧象人弟弟,當弟弟全身密集長成大小肉瘤,父兄們將他藏在一架被大火焚成烏黑的敵軍坦克內,有一天,從瀰漫排泄物與各式體液的臭得伸手不見五指的闃黑駕駛艙,像被黑暗吞噬似的,象人消失了。「他不存在,他們說。」小說從這句話開始。
亞歷山大經歷同性戀牢獄慘無人道的凌虐,供出名單後釋放,他回家將整間房間與所有家具刷上一層又一層黑漆,關上燈,打開櫥櫃,把剩餘的黑漆淋在身上,然後躲進櫥櫃,闔上門。「噓,不要出聲啊,否則他們要找到你了,他對自己說。」小說從這句話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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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科技也已經在發明不被肉眼看到,連熱感應等探測機械也沒轍的全方位隱形。有一天隱形可以無限大。
那麼,被不知道,和隱形,之間是等號嗎?不重要了。等號兩邊無物,設問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