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甸納》
圖/積木文化提供
文/廖淑儀
「你的機械師簡直太優秀了!而且他的心依然純粹。」
—「序曲.伊甸納」
墨必斯(Mœbius,1938~2012)之於法國,如同手塚治蟲之於日本,讓人引起聯想的,大概不脫科幻、經典這些字眼。然而,墨必斯的筆下經典,不僅僅是繁複結構下的未來城市想像,也不僅僅於宇宙冒險的天馬行空,不只是囊括1970、80年代科幻漫畫、電影的所有想像力的極限,舉凡《異形》、《銀翼殺手》、《第五元素》和《攻殼機動隊》、宮崎駿的《風之谷》,大友克洋、松本大洋,谷口治郎都不諱言受到墨必斯深深的震撼跟影響。
然而,墨必斯最令人感到不可思議的地方,是他根本不受限制,在圖像與想像之外奔馳,文字成了符號,接連著,連線條都成了可以揮灑的哲思。晚期的墨必斯已經長成周伯通般的老頑童,而一切簡筆的結果,彷彿《倚天屠龍記》裡,張無忌學習太極的心領神會,全然投入與覺察,直到招數全忘的寫意過程。一切拳由心發,生命則自有歸處。
開啟人類感官之旅
就如自覺地使用「Mœbius」(墨必斯)的筆名(原名Jean Henri Gaston Giraud)創作科幻作品,他在《伊甸納》裡也承襲了類似Mœbius(莫比烏斯環)的核心概念,不管如何切割、遠離、拉扯,人們的旅程終究會經由覺醒、修復、重生而復返。就像神話都是從混沌開展,無性別與欲望之分的斯迪爾和阿丹落在伊甸納裡,逐漸開啟了人類的感官之旅,而簡單的線條也開始有了複雜的構成,不再只是星球與無垠的宇宙,還多了弧度與曲線,追尋與抗拒。線條裡的欲望世界,從上而下、由外而內,金字塔化為一艘太空船,帶他們來到另一個維度的時空。不再準確區分的時空中,是一層一層向下窺看的夢之世界,更離奇、更難以想像,真的就像自己夜裡織成的夢境,每一個都帶著內在的情緒,每一個也都牽扯著莫名其妙的連結。
除了線條,墨必斯的用色也讓人不容忽視。我注意到《伊甸納》鮮少使用正色,九號星球上的大地是橘紅、星空是紫,甚至沒有寫實畫法,我們只能想像兩人所看到伊甸納的落日「就像全息投影般的美」,整個情境就像透過各色玻璃紙看到的世界,不現實不真切,帶點荒謬的嘲弄。
更大的挑戰是在每幅圖中的留白,透過紫的、綠的、黃的、藍的色彩延伸,景物跟人物之間的距離比例被放大,人時常縮得很小,而景物高聳巨大,色彩與線條被突顯了出來,閱讀漫畫的流暢慣性也被打破,只好停頓下來,進入一種不太嚴肅的、但又帶點幾何圖形延伸的冥思情懷中。
生命彷彿沒有終點
說到底,《伊甸納》故事是簡單的,只是離不開線條與色彩的戲弄。然而,故事又是不連續的,環繞著伊甸納展開的宇宙、星球、金字塔、夢境不斷與人性交錯的故事,卻因為接連畫了好多年,以至於雖然每篇都含有伊甸納相關元素,但有時卻跟主軸遠遠拉開,像是神來一筆的插曲,例如「通過死亡,看見那不勒斯」,裡面有著鼻啪人死而復生的場景,以為牽連著故事中線,卻發現它兀自流向城市的邊緣。
更甚者,計較起來,尚可以看見墨必斯心路歷程的濃縮版,從「雪鐵龍」的商業插畫起始,往前面開啟簡約畫風「修復」的核心「純粹的心」,再推及「伊甸納」,藉由吃下原始食物所展開的欲望與情感之旅,畫風也變得較為張揚激烈,此時墨必斯訝異地感受到他「筆下的人物不僅有情感,這些情感還成為驅動故事的動力」,因此斯迪爾忽然意識到阿丹是他生命/身體裡感性的另一半,遂讓整個追尋過程有了意義。
至於繼續在夢中的那些遭遇、死亡、復活,也就像墨必斯所認為的,生活中遭遇到的難題「都在提醒我們轉化,改變世界的觀點」,因此,角色與情境也藉由變形、轉化,不斷下潛探行,直到心靈守護者喚醒他,及時覺醒,才得返「現實」。
然而,「喚醒」終究也不代表確實的世界,在翻頁的過程中,我不禁帶著幾分懷疑。什麼叫做「醒來」,不過是書中某一群人在此時此地所下的定義,是不是真的有確切的邊界?
果然這並非終章,書末,火箭再度啟動時,星球生機透過人的探索再度蓬勃,「星星仍在」(篇章名);而在另一個孤荒星球的遺跡中,斯迪爾在盤根錯節的受困的石塊核心,透過手模的感應,將作畫中的墨必斯瞬間送回家中,則是為「修復」。
或許墨必斯也在探索,身為一個畫家所能潛行的極限在哪裡,他用畫得快、畫得廣、畫得簡潔美麗來逼近人生真相,卻發現原來感性才是探尋的動力,而合一雖然看起來是目標,生命卻彷彿沒有終點,以一種人生是荒謬的、或許也有些偏離,但不曾脫軌的,好奇的、遊戲的心態,在莫比烏斯環的軌道裡,繼續迷走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