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就是禪 月光下的等待
圖/楊錦郁
文/楊錦郁
那晚,天氣極好,朗朗明月高掛夜空,後陽台闃黑,九點過後,我終於等到曇花綻放,但見紫紅的細莖托襯二十多片皎潔的花辮,如同夜裡舞動的白色精靈。
作家黃春明的夫人林美音女士是我的忘年之交,我慣常稱她姊,美音姊若在報上看到我的文章,多半會傳訊息告訴我,並分享文章裡一些花花草草的經驗。一天,她傳了好幾張美麗的曇花盛開照片,跟我說曇花又稱月下美人,建議我可以種種看。
我在十幾歲時就種過曇花,那時住在小西巷裡,媽媽請人在老屋上搭建一層約十多坪的屋子,讓陸續進入青春期的我們三個兄妹住,搭建的二樓有兩房一廳,還有一個約三尺寬的窄長陽台,主要用來晒衣,陽台貼牆則擺置一列盆栽。媽媽有十幾個手足,巧的是外婆前面生六個都是男的,後面生的五個全女生。因為年齡的差距,母親姊妹們和長大後紛紛自立門戶的兄長們並不親近,況且其中老四因去南洋參加太平洋戰爭失聯,老六送人當養子,根本沒來往。但母親帶我去過虎尾糖廠的宿舍看過他的五兄,而這個舅舅也曾到小西巷來探望過母親二、三次。印象最深的是五舅每次都提著一、兩盆的盆栽當伴手禮,聽母親說他很喜歡種盆栽,他帶來的有鐵樹、觀賞型榕樹盆栽、軟枝黃蟬,還有曇花,我們通常用台語稱它「瓊花」。後來,不知為什麼,陽台上的這列盆栽變成中學生的我在照顧。
我不太了解如何照顧個別的植物,平日就是行禮如儀的澆澆水,鐵樹是插花用的花材,生長韌性強,不太需要管它;榕樹盆栽需要塑形,但那已超出我的能力範圍,日久,五舅精心雕塑的榕樹盆栽,枝葉蕪成一團;軟枝黃蟬沿著晒衣欄杆攀延,很快就向著陽光處開出朵朵喇叭狀的黃色花朵,花期又長,對我來說相當有成就感。而那一盆約三尺高曇花自從送來家裡後,感覺上似乎文風不動,我只能吊書袋,從資料上查出曇花原本生長於南非、墨西哥等地,屬於熱帶性的仙人掌科,至於我們所看到的有點厚厚的長條葉片,實際上是它特殊的葉狀莖,在葉狀莖邊上有明顯的鋸齒狀凹痕,據說花苞就是從這個凹處生長出來,然而從書上理解的知識,對於我的想像空間並無太多助益,對於這盆曇花,我也沒有任何特別的感受,只是持續澆水。
我家隔壁住的是大戶人家,這戶人家擁有一個小橋流水的後花園,花園另有後門通往其他巷弄。小西巷最大特色是巷中有弄,我們平常騎車穿梭在巷弄間,時不時就會經過這座後花園的圍牆外,一日下課路過,發現有幾個居民們站在花園外張望,還朝著上方指指點點的,好奇的停下腳步隨著他們的目光望去,才知道原來他們正在欣賞從裡面攀牆而出的曇花,那掛在一長條一長條葉上的花苞,目測有十幾個,花莖彎曲如勾,花苞外面猶覆一圈紫紅色的細莖。鄰人們不時發出讚歎,「這些瓊花真水啊!」然後又在談論間說,看起來應該今天晚上會開花。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曇花如成人握掌般大小的花苞,白色花苞外覆紫紅色絲狀的莖,造型獨特優美。我忍不住問大家,怎麼曉得這些曇花晚上會開?有人經驗老道的說,主要是觀察它的花筒,曇花要開的時候,花筒會向上微微的翹起。隨著天色變暗,賞花人紛紛道別歸去,臨去猶留下話尾,「可惜暗瞑看不到開花」。這座花園後面的幾條分叉小弄十分狹窄,加上沒有路燈,小西巷的居民夜晚幾乎都不從這邊出入,因為實在太暗了。看到大家散去,我怕落單,跟著快速的回家,我想大概不會有人半夜還去看曇花開放。
軟枝黃蟬在陽台上盡情盛開了幾遍後,一天我無意間發覺那盆曇花的一片長葉鋸齒狀凹痕冒出一個小小的花苞,我有點不敢置信,靠近仔細看,算算那片葉子冒出三個綠豆大的小花苞。終於要開花了,我忍不住興奮,跑去跟媽媽宣布。
從那一天起,我關注著花苞生長的情形,曇花花苞一開始長得很慢,小花苞朝下生長,慢慢的花莖花苞抽長,等了將近一個月,終於看到我熟悉的樣子,也就是之前在鄰居花園圍牆看過含苞待放的樣子。到那個時候也特別緊張,怕一不留意錯過了花開,每晚總要到後陽台去巡視幾遍。一天,媽媽收完晒在陽台上的衣服,跟下課回家的我說,「陽台那棵曇花應該今天晚上會開」,我趕緊到後面看一下,三個飽滿的花苞果真轉而朝上,花筒微微翹起,正是怒放的前奏。
那晚,天氣極好,朗朗明月高掛夜空,後陽台闃黑,九點過後,我終於等到曇花綻放,但見紫紅的細莖托襯二十多片皎潔的花辮,如同夜裡舞動的白色精靈。曇花開放是十分優雅的,慢慢的,從初開到盛放大約二個小時,隨之而來的香氣也從清淡到馥郁,盛開的曇花成人手掌大小,雄蕊雌蕊以各自的姿態對望,花被花瓣花蕊花冠都以最美麗的樣子迎向月光,明月光也投射在曇花雪白高雅的花容上,那樣難得美好靜謐的氛圍,讓屏息的賞花人想忘也難。
曇花從初開到花謝只有三、四小時,因為隔天要上學,我沒有經驗它謝掉的過程。第二天早上,起床後再去看它時,只見長長的花莖和謝掉的花朵萎萎的垂下。壓制心底的喟嘆,我摘下開過的曇花,送至樓下給祖母,祖母體弱,早先便吩咐,要把謝掉的曇花留給她,她要煎糖燉煮來吃,說是補氣。因為對老人家的這個祕方沒興趣,沒多做探究,但還是會將謝掉的曇花留給她。
後來,曇花又開過幾次,一樣驚喜的在月光下守候,像在守候一場花與月接心的儀式,畢竟要看到曇花在月下盛開,是可遇不可求的。十八歲,我離開小西巷到台北讀大學,此後再也沒有機會看到曇花開放,也沒有再見過五舅,他在六十歲左右因心臟病突然過世。
美音姊在訊息裡還告訴我,她傳來的那些曇花照片是她朋友別墅種的,兩年前朋友將別墅賣掉,至今卻仍十分懷念那些曇花。我沒有多說什麼,但我懂得這樣的心情。離開那個後陽台種有一列盆栽的二樓屋子四十幾年,我至今仍憶念著當時在月光下等待曇花開的情景,當看到曇花盛開的高雅容顏,聞到怡人的香氣,縱然夜色深沉,月亮時而隱去,仍遲遲不願離去,那種出自內心自然而然的守候,宛如曇花的純潔無垢。至今才恍然明白,那原來是我跟曇花的一期一會,美好的依戀只能繫乎另一期的相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