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花亦稱蓮花,還有很多其他的名稱。圖/楊錦郁
文/楊錦郁
小滿過後,五月進入尾聲,心裡算著,池塘的睡蓮也差不多開了。
當瘟疫在世界蔓延開來,即便近在眼前的風景也遙不可及,在無人的周日下午,我走出家門,靜靜的步行到離住家不遠處的一個園區,園區入口處有一個生態池,過往出入,我常佇足池上的棧橋,觀賞在池畔悠遊的野鴨、水蛙、蜻蜓,我喜歡池塘裡一簇簇青綠的浮萍,這些浮萍讓池水有種律動感。而池邊的棋盤腳、水蓑衣,植物的生態,或偶爾在棧道上踱步的小蒼鷺,讓人忍不住再三佇足。
走到棧道前,發現棧道被黃色的警示線圍起,上面掛著一張紙說明,因為疫情升級,步道封鎖。我從路旁叢生的植物往池中探,感覺有種植物蔓生的荒蕪,甚至遮住大片池面,池面看不到任何睡蓮的蹤影。我蹀踱片刻,轉身離去,我其實知道這個生態池沒有荷花的,我來只是就近看看池塘,揣想一下這個時節荷花開的盛況,小滿過後,荷花就會準時開合,不管有沒有人看。
荷花亦稱蓮花,還有很多其他的名稱,她的花形婉約優美,更因出淤泥不染的生長特色,在宗教上有超脫五濁惡世和微妙香潔的意涵,佛教故事裡悉達多太子一生下來便是腳踩蓮花,而大凡佛菩薩的造像也幾乎坐或立在蓮花座上。除了宗教上的象徵意涵,古今文人也有許多描寫荷花的名作,周敦頤的〈愛蓮說〉傳誦多時;擅畫荷的藝術家如張大千、溥心畬、張杰等,不在少數。我的畫家文友席慕蓉也畫荷,她在《黃羊.玫瑰.飛魚》中曾寫到,某日為了看荷花綻放,她半夜摸黑從淡水開車到台南白河,清晨抵達廣袤的河花田畔,在一片片花海間等候花開的聲音,而她尋荷的行動和精神對彼時的我,也起了很大的鼓舞。
法國畫家莫內對荷花的鍾情,中外藝術家大概無人能出其右,莫內在生命的後三十年,畫了近二百五十幅的《睡蓮》系列,奠定他印象派大師的地位。我曾在巴黎的奧塞美術館裡看過莫內的睡蓮系列作品,那時初訪花都和奧塞美術館,外行看熱鬧的心態居多,畢竟我沒有接觸過太多的荷花。我居住的城市植物園裡,雖有一處荷花池,但植物園在城南,我住城東,空間上有點距離,造訪的次數屈指可數。
多年來,我看到的睡蓮都是被採下來的,在南亞的聖地尤其常見,賣花的小販們拿著裝在寶特瓶的幾株睡蓮向遊客兜售。印度的睡蓮莖和花多半是赭紅色的,在菩提迦耶,我只要前往正覺塔,一定會向小販買花,可選擇的有一盤金盞花,一串茉莉花、一瓶四五根裝的睡蓮。我很喜歡以花供佛,因為旅人在外,花朵最能直接表達心香一瓣,而我也發現有不少同路人,因為進入正覺塔的大殿,佛前隨時供滿了花,必須稍微挪移,才能擺放自己帶來的睡蓮,其他視野所及的空間,也遍掛花串。
我不斷的買荷,從印度到斯里蘭卡,只要到達各大著名寺廟外,便張望尋找賣花的小販們,斯里蘭卡的睡蓮品種和印度相仿,單色赭紅,安靜凝斂。走訪多處聖地,對小販們販賣睡蓮已習以為常,雖說荷花(蓮花)在佛教裡有相當的地位,但蓮花的莖長花大,占的空間也大,很少被採摘下來插瓶,插作時通常採用睡蓮,不過也有例外的。一次,我們在斯里蘭卡旅行途中,順道去參觀一尊矗立在懸崖上的奧卡納大佛(Avukana Buddha statue),前往大佛必須爬過一座山丘,山丘旁有看管僧人的僧舍,大佛所在地處偏僻,沒有任何民家。路過僧舍,我一眼看到窗台上擺放著一枝枝含苞的蓮花,我眼睛一亮,買了多枝蓮花分給同伴,當下每個人手執一枝長莖的蓮花,越過山丘,下坡到了十三公尺高的奧卡納大佛足下,同伴們依序將手中的蓮花供上。臨去前,有巧手的同伴將供桌上數十枝的蓮花圍成一個曼陀羅狀,從山坡望過去,單尊立佛足下,有著粉紅的蓮花曼陀羅,那般古樸素靜的景象,深印在腦海,至今難忘。
我真正一次天天在荷花田旁繞來繞去的經驗是在南普陀,幾年前,初夏,我陪先生到廈門大學客座,廈門大學的校園是出了名的漂亮,想進入校園的遊客鎮日在後門的管制區前大排長龍,管制區對面不遠處就是赫赫有名的南普陀寺。我們住的學人旅舍正好就在後門進來處,先生的課安排得很緊湊,每天從早上開始上到下午,我反倒有種偷閒的狀況,下午先在校園裡順著中心湖的步道散步,一面瀏覽校園風光,順著走就走出後門,出了後門唯一的目標就是南普陀寺了。南普陀寺的外頭有一大片荷花池,略呈曲線狀的荷花池很長,目視至少有一公里多,一直要連到鬧街去,或許是初夏了,大片的荷花池裡遍滿生氣盎然的荷葉,還有互相爭豔的蓮花,蓮花或含苞、半開、盛開,也有花殘蓮蓬半露的,偶爾幾處蓮花較疏的池水間,但見浮水而出的睡蓮,黃的、紫的、粉的、藍的,倚葉盛開,美不勝收,池中魚兒悠遊,池畔有龜兒貪晒。
我走在荷田上的曲橋,一回又一回,微風拂過,一朵一朵的蓮花映入眼底,南普陀寺的香火繚繞。黃昏後,寺前高聳的佛塔映月,田田荷葉沒入夜色,而我還兀自在荷田旁繞塔,不捨離去。感覺生命中有這麼幾天悠閒的時光,可以在名山寶剎繞塔賞荷,是十分難得的。
日常,我依然買花供佛,但從來沒有荷花,因為我的生活空間裡找不到。一天傍晚,經過一個臨時的農產市集,發現一個攤位有賣睡蓮,立即過去買了黃的、紫的、藍的,跟賣花的農人問說:我想要買回去供佛,但花朵都沒開。農人說:明天早上她們就會開,暗瞑會合。那幾天,早上站在供桌前,看著睡蓮優雅的綻放,帶給我很大的喜悅。過後,全台疫情一夕爆發,沒有市集,沒有去花店,終究沒有花可以供。
小滿後,仲夏將至,料想無人觀賞的田田荷花應該是盡情綻放過。在日常面對無常瞬息變化的當下,我安靜的坐在桌前,想著菩提迦耶、斯里蘭卡、南普陀、城南植物園,乃至巴黎莫內花園的睡蓮。我心底明白,不管有沒有人欣賞,荷花依然會為自己盛開,且以綻放在心中的朵朵紅蓮祝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