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西湖
圖/葉含氤
文/葉含氤
一張紙條,摺成一小長方。不知在筆袋放了多久了,朝夕晨昏地跟著我行走奔波。
紙上有一句話,是我的筆跡,簡單的八個字,似是心願,也是心念。前些日子打開時卻不知何時所寫,又或是為何而寫。
那是京都一保堂的懷紙,紙張已磨出了毛邊。前幾年因為學習茶道,總會尋找各式各樣的懷紙。在茶道中,懷紙多用來盛放和果子,又因為紙張放置於懷中,需要時才取出,故有「懷」字。
沒有再去茶道教室上課之後,懷紙成了我平時紀錄的短箋。此時的「懷」,不再是和服右衽的襟懷,而是成了象徵意涵的心懷。我並不常用這紙寫字,用的時候都有慎重之意,哪怕只是寫下一閃而過的念頭,或是一段簡單的文句。
我沉思許久,才隱隱想起了這紙片上文字的來由。
前年去杭州,有天晚上我坐在床邊的沙發上寫筆記,用的就是這紙張。我一張一張地寫著,但因為過於疲累,不知不覺打起瞌睡。半夜醒來,見滿室亮堂堂,又如此陌生,當下有不知身在何方的惶惑。數秒後才醒寤:是在旅館,方才我睡著了。
隨即起身收拾散落一地的紙片,然後走到落地窗邊。外面是黖黑的天空,那時正逢梅雨季,雲沉星黯。我微微地推開窗,感覺外邊潮溼而溫暖的空氣。低頭往下看著空曠的街道,街燈朦朧,人跡寂寂。
那句話,就是那晚寫下白日散步時,腦裡閃過的一瞬。
那段時間杭州連日雨,僅有一日放晴。當日我早早出門搭公車到西湖,在楊公堤蘇堤一帶散步。西湖對杭州人而言是座大公園,我閒步時不經意地看見一對中年夫婦,帶著白髮皤皤的母親。夫婦倆在湖畔找了一張石椅,並鋪上一條大方巾,鋪好後仔細地扶著老母親坐在那方巾上。
我靜靜地看著,思忖:這樣的晨光真好。
這裡有人散步,有人慢跑,有人自備茶葉熱水悠閒飲茶,有老先生對坐下棋。那時還見到一位大約五六歲的小女孩,與他父親從我旁邊經過,那父親牽著女孩的手,錯身時我聽見小女孩說:「爸爸,我餓了。」那男人用渾厚的聲音寵溺地回答:「妳怎麼老是餓啊!」
我旁觀這湖邊發生的家長里短市井日常,心裡有陣陣漣漪蕩漾。
杭州是一個極詩意的地方,不論山景湖景都讓人悠然心會,但妙處卻又難以與君言。其中西湖更是閭巷煙火與幽寂山林的交界,也是素手撥清心的一片芬芳,走在雲山秀水間,人也薰染一身楚楚風姿。
我一路走到西泠橋,橋頭有蘇小小墓。她是六朝時期極有才華的歌伎。墓旁碑文介紹,說她外貌秀麗,風骨高潔,生平最喜西湖景,經常流連其間。只是原本的墓已毀,眼前這座是十多年前重新修葺的。讀完碑文後我信步上橋。
橋上行人步履遲遲,橋下湖水微波蕩蕩。天光蹀躞,荷田翠潤迢遞。在如此怡雅的景象前,也想起一位如景色般怡雅的人。那人是我喜歡的,只是那種喜歡,很淡很淡,淡得如天邊的那朵雲,一陣風吹過,就下落不明。
有時我們以為喜歡很容易,像是喜歡一首歌,喜歡一句詩,喜歡一本書,甚至喜歡一個人,但其實喜歡並不容易,那是選擇而來的。
那分懸念,從模糊到清晰,從單薄到飽滿,終化成一句說來尋常,不灼不熱的八個字。我面朝湖水,將當下的心思平和地緩緩念出,如祈禱般鄭重而虔敬。關於未來我掌握不得,能做的僅僅是記住這稍縱即逝的剎那。這剎那,沒有占有的妄想、沒有偏執的羈絆、沒有挫折的心傷、沒有糾葛的不快,同時也沒有翹首企盼的殷勤。
忽覺得在感情上能保持這樣疏淡與節制,應當心喜。這樣的喜悅自給自足,不需旁人給予。它具備著行為與思想的自由,知道自己追求什麼,捨棄什麼,如此才能空闊無染,雲水隨緣。
那天夜裡,我回溯日間的行跡,明白意念從何而來,於焉寫下。而在寫成文字之後,它也自成一個我撼動不了的世界。它有它的路要走。
有些記憶浮光掠影,有些記憶深印於心。時空也許會將那倏忽的一念,變得雍容而清華,如雨後的花葉一般。
「想見的人,總會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