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敖古仁
如果媽媽還在,想來她一定會成為蕭敬騰的粉絲,尤其當老蕭還剛出道正是靦腆的時候。記憶所及,媽媽當時最喜歡的歌手是費玉清,那時,中視正在播映《挑伕》影集,所以我們常常就在費玉青主唱的同名主題曲中,隨著挑伕肩上的扁擔,一路搖晃,挑過山,挑過水,逍遙在那個還是黑膠大唱盤的年代。如果在我成年以後的生活裡曾經有過一絲絲的浪漫,那一定是遺傳自父親,再由母親傳遞下來。
即便小時候家裡的經濟一直不寬裕,我最早的記憶卻是全家人窩在大通鋪,躲進大蚊帳裡,聽真空管的收音機在空中播送陳一明的廣播劇──《賭國仇城》。不過那時我還小,沒上學,對很多事情都沒有太深刻的記憶,獨獨對那張大通鋪卻是刻印心中,因為那是居家日常最重要的場域之一。
有一年,大人口中不學好的堂哥因為躲避某個仇家,竟然藏身到我們家裡,於是在共同生活那幾個月中,只見他鎮日抱著木吉他,坐在鋪上,對窗,向著樓下的大街,扯開喉嚨,唱起熱鬧的〈墓仔埔也敢去〉和〈內山姑娘要出嫁〉。那是我對台語流行歌曲的第一印象,「飄撇」又帶著不知天高地厚的莽撞。
遇到難得的,月底還有餘錢的假日,全家人便會擠進西門町「紅樓戲院」的兩個座位,只為那個依依呀呀,男女不分的黃梅調。從《梁山伯與祝英台》裡的十八相送,一路經過《七仙女》、《血手印》、《鳳還巢》、《女秀才》到《江山美人》。後來,家裡有了唱機,於是盒裝成套,或紅或黃的唱盤便接連迎進唱機底下隨機附設的玻璃櫃裡。那時,媽媽經常當起播音員,而我們是聽眾,聽久了,想要不哼個兩句都難。
為了阿姆斯壯登陸月球,父親買來家裡第一台的黑白電視機,讓幾個老外破壞我們小孩子吃月餅時的想像。於是Tom Jones(湯姆·瓊斯)那大汗淋漓,使盡全力賣弄風騷的現場秀便潛進客廳的魔幻盒子裡。不懂的是,連國字都不太認識的媽媽怎麼聽得懂〈She's a Lady〉、〈It's Not Unusual〉,或是〈Delilah〉等當紅的英文流行歌曲,所以我漸漸認同了「音樂無國界」這個說法。
比起Tom Jones只是扯開幾個衣扣,小露發達的胸肌,日本的摔角明星可是大方得多了,靠著賁張的肌肉和血汗,他們也打進我家的客廳。家人笑話媽媽,明知一切的拳打腳踢和拋摔碰撞都是作假,怎麼還看?媽媽只是臉紅地說:「無所謂,消磨下午家裡沒人的時光罷了。」後來才知道,原來媽媽並不是特例,很多人家裡的全職媽媽也都是這樣。好像是新聞局,嫌摔角節目過於暴力,所以不久之後便禁播了。
於是,清清純純的淨化歌曲陸續登場。從〈長白山上〉到收播的〈晚安曲〉,費玉清就這麼唇紅齒白地,從電視機、四聲道電唱機到手提式收錄音機,伴隨媽媽度過白天裡孤獨的時光。夾帶闖關的是《八月桂花香》的主題曲,羅文唱的〈塵緣〉;中間穿插「Danny and Marie Osmond」(唐尼與瑪麗·奧斯蒙)的音樂秀,以及鄭少秋風流倜儻的《楚留香》。
那時候,我們這群孩子長大了,有些已經工作開始賺錢,知道媽媽懷念鄉音,於是從那時還在的中華商場,買進從香港帶進來的潮州戲唱盤,稍解媽媽的鄉愁。印象比較深刻的是其中的一齣戲曲,一開頭就是一句「箍桶啊」的口白,聽慣了才發現,原來潮州話和台語還可以相通,就像義大利話和西班牙語的關係。
那個年代,沒有卡啦OK,所以媽媽沒有一展歌喉的機會,等到KTV興起,媽媽的身體已經不行了,不適合擠到小包廂,互相折磨。後來搬家,那一落上百張的黑膠唱片,因為無心清潔整理,表面長出霉斑,又不想再讓搬家工人嫌重,於是在搬家前全送給了舊貨商。現在想想,那時,真的,太年輕了。
回想媽媽的一輩子,總覺得她沒有太多的快樂時光。不負責任的爸爸和不懂事的孩子不時令她憂煩,生活花用總是不足,更是讓她費盡心力張羅一家七口的柴米油鹽。有時勸她出門走走,她卻說能夠在家靜靜坐一會兒最好。於是,我對媽媽的印象,總是伴隨著客廳裡那張缺了椅墊的木頭沙發、媽媽手指不停掐插的塑膠花,以及一屋子清清幽幽的歌聲。聽媽媽聽過的歌,總像那一盤鳳梨炒豬心,甜中帶點酸。
一九九九年,Tom Jones老爺爺靠著一曲〈Sex Bomb〉(性感尤物),重返暢銷排行榜的榮耀。如果媽媽聽了,應該會說那歌名取得真是貼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