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景山上俯瞰北京城 圖╱葉含氤
文/葉含氤
小喜,見到我時總是喊我姊,說我長得像她的親姊姊。大概是因為這個原因,她特別信任我。十年前認識她,她剛從北京嫁到台灣,跟著丈夫經營一家咖啡店。她來台灣三年,生了一個女娃,後來離婚,獨自回到北京。當中的原由我不便多問,只知道她離開台灣時,狀態並不好,像一朵枯萎的花。
前幾年我去北京,行程很緊湊,只有短暫的空檔。我其實不抱見面的希望與她聯繫,我說:「不要有壓力,沒有空也沒關係,只是想知道妳好不好。」
才剛說完,她馬上在電話裡回:「姊,妳都老遠來了,我一定能騰出空。妳說這話不是見外嗎?只是才三小時啊!去過景山了嗎?要不我帶妳去那兒逛逛。」小喜聲調高昂,像火箭似地迅速說完全部的話。
那天不是假日,見了面才知道,她是跟公司請了假出來的。
景山在故宮北邊,與神武門隔街對望。它在歷史上最著名的事件,大概就是明朝末年,李自成攻入皇城,崇禎皇帝倉皇地從神武門逃出,在景山的一棵槐樹下自縊。如今那棵老槐樹已魂歸西天,取而代之的是一株年輕的樹,樹旁有一個紀念碑,寫著:「明思宗殉國處」。
在明朝為數不多的明君裡,崇禎是其中的一個。他像是一顆白子落到被黑子圍困的棋局裡,終究敵不過亡國的命運。我在碑前站了一會兒,看著「殉國」兩個字,彷彿看見四百年前,那個才三十三歲,卻已萬念俱灰的朱由檢。
我們沿著階梯上山,小喜說,剛回到北京,以為自己撐不下去了,很長的一段時間都窩在家裡,哪裡也不想去。如此過了半年,想想人生還長,為那樣一個人糟蹋自己多不值得?碰巧那時家人介紹了一個環境與待遇都不錯的工作,也與自己的本科相關,決定再試試。
我們一路走到半山腰,對向正好有一群遊客浩浩蕩蕩地下山,我跟小喜往邊沿靠,讓出路。我們靠邊時,小喜拉緊著我的手臂,擔心我沒站穩,同時低聲地在我耳邊說:「姊,我覺得我已經死過一次,但我現在挺好的,這是真的。如果沒有那時的辛苦,我不會體會到現在的尋常多麼不容易。」
小喜神態自若,語氣堅定,比起之前開朗許多。我不知跟她說什麼,心想,人對於一件事的釋懷,有時不是依賴時間的流逝,而是明白自己曾經發生了什麼。感情的事,外人總難置喙,但我知道那時她是有委屈的。
景山嚴格說來並不是「山」,它是近六百年由護城河的淤泥堆積起來的小丘。景山也不高,但高度正好可以俯瞰北京市。我們走到山頂涼亭,找到涼亭旁的中軸標記。這條無形的中軸線,將北京城分成東西兩邊。我在書裡看過梁思成先生說:「北京獨有的壯美秩序,就由這條中軸的建立產生的。」
其實,何止北京城有中軸,很多古老的城市都有一個中軸線。中軸是美的基點,是黃金分割,是形成一個城市流動的主要脈絡。它統攝對立與均衡,蘊含平等與尊重。若再往深處想去,這些意涵,不單是指城市規畫,也像一個人在面對世間人情時,秉持的那一道不偏不倚的脊梁。
從景山往下望,如曠野裡颳過一陣風,將氣勢磅礴的紫禁城如長卷般鋪展開來。紅牆明麗,黃瓦灼煥。這座宮殿,呼風喚雨六百年。而六百年歲月就這樣,說過去就過去了,不過就是一轉眼的工夫。
小喜帶著我沿著山上涼亭走了一圈,指著遠方說鼓樓在哪兒、天壇在哪兒、北海在哪兒……我望向遠方邊聽邊想,究竟是怎樣的領悟,讓她將昨日的深谷,換作今日的淡然;讓那些灼傷人心的,終成檣櫓灰飛煙滅?人的命運不也像歷史的規律,起伏有時,榮悴有時。甚至以為自己已走到山之窮水之盡,倏忽間又能峰迴路轉柳暗花明。
我沒有想到,能跟小喜在景山再見一面。當年她離開台灣時,傳短訊給我,我回她那句「後會有期」說得很心虛,因為知道再見的機會微乎其微。如今我想,人與人之間,如果分別之後又能重逢,那一定要珍重。
那天,我們沒有說將來,將來太虛渺,現在這樣就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