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明慎

退休生活想要有樹陪伴，先生請園藝行老闆幫忙，在院子入門處種了一棵朴樹。

這棵樹有野性，沒什麼病蟲害，螺旋粉蝨較常見但不礙它生長。枝條柔韌富變化，適合造景做型；生命力旺盛，耐風……優點很多。

種下地後，陽光空氣水都不缺，它長得很高很壯，樹冠寬闊，人可以攀爬其間，學猴子般矯捷上下；樹蔭遮陽，讓夏日西晒的廳房和人都鬆放內裡的火燥熱氣；還有很多鳥種來做窩，在這裡傳宗接代。除了風來穿梭，搖響風鈴，更有啁啾鳴唱，歡鬧整年。

五色鳥第一次出現庭院裡，就是在朴樹樹冠頂，「度度度」叫聲很響亮，明確的說：「我來了，我在這裡。」習慣野外密樹叢林的珍奇鳥類，停棲在住家院落，我們驚喜又好奇，直覺「有好事」。

歡喜的情緒旋即又因一通電話拔高：「媽，我在小港機場了。」是兒子，新婚就被派出差上海，媳婦有孕呢，盼著數著，終於等到人平安回來。

朴樹上綠影一閃，五色鳥離去了。夕陽金亮橙紅，透過朴樹枝葉照入室，亢奮的心情在樹影光影摩娑下逐漸平復，朴樹凝定，靜靜穩穩安撫陪伴，它知道我們的喜樂。

半百過了後，最感傷的莫過親人辭世。生命凋零雖然難免，但不捨和追想的雜念盤繞腦海，每次告別式後，回到家，我一定去抱抱這棵朴樹。撫觸它粗壯樹幹靜默幾分鐘，藉著指掌把鼻頭眉頭心頭的酸楚鬱結惶惑傳入樹身，感覺它用冷冽清涼回應我，用它的生命能量化除我身上心上的沉重氛圍。

孫女從會坐會站到蹣跚學步，每次在院子裡活動，最常坐在朴樹下照相、唱兒歌。更大了後，她的弟弟加入陣容，朴樹下的石板成為阿孫的玩具，跨跳上下玩得不亦樂乎。弄孫的兩老在朴樹下有許多欣慰歡笑時光。

高大樹身對比小巧娃兒，我總痴想：這樹不只在空間裡長大，接天接地，也會接入時間，可以數年數十年、百年千年的長，長到地老天荒。

只是我們沒能陪它一直長下去，人老體衰後，為它修剪成了問題，房子也老了，怕樹影龐大遮了庭院光照，怕枝條粗壯危及厝身。多年下來，不得不的頻繁修剪阻遏它的長勢，那違反了我們對它的想望，更成為我們的壓力。

請教過朋友和園藝行老闆，終於決定讓它回到老闆的園子。移除這棵樹，非關有用無用、愛與不愛，純粹維護它自然本性。

二○二○年十一月二十六日，吊車把這棵大朴樹吊起，也把它陪伴我們二十年的日常吊入光燦燦的天空。

仰看它，我平靜目送吊索小心把它放入車斗，輕輕慢慢讓它躺平。感謝和祝福的話早先已跟它說過，送別時刻，先生拍下它的身影要留存電腦，但其實，它已在我心中住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