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鈞堯
二○二○年冬,我邀請美國歸台友人一起踏訪金門。她寫作,回國領文學獎、躲避疫情,並且積極踏勘父親留駐之地,料羅作為一個港口並無殊勝,但作為父親的飲食起居,看一眼也是安慰。高雄、料羅兩港之間,是她父親的浪頭,她小時候想念父親之際,母親或曾如此告知,「爸爸在海的那一邊想你喔……」
我的料羅自有思緒。海的可怕,在它是阻隔而不是一座橋。因為戰爭,很多金門人遠去,他們的姿態決絕,彷彿永不再歸。因為嫁娶,很多人偶爾來回這個島。小時候我默默看著戰爭跟我,跑到屋後看海,看不同的軍艦,一如看著人生,剪影來、剪影去。眼力好的村人能從艦艇型態,判斷何為航空母艦、哪一艘是登陸艇或者貨船。
過年前,更常往屋後的緩坡跑,眺望群艦,想像姊姊們搭乘哪一艘軍艦歸抵料羅港。在那之前,姊姊們只能以書信告知約略的船期,彷彿遊子歸鄉,也成了國防機密。
後來,我從料羅灣離開這個島,扶著欄杆,看著小島漸次被浪、被天隱沒。那年我十二歲,搭乘的軍艦叫「萬安號」,上岸了,陸地如海仍在搖晃,第一次親見火車,搭乘它北上遷居三重。我以為機械是不死的,沒料到「萬安號」軍艦跟柴油火車,一一除役與退休,只剩下我,還留在它們的胃納中,聽著秒針,在我體內滴答滴答響。
我們一夥人沿外堤遠眺料羅灣,我讓朋友獨自走一段,讓她與她的思緒一起走遠;海濤如秒針,在她童年的牆上,有只掛鐘數著,父親回來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