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克襄
從光復站到太巴塱接近三公里,乍看有點遠;但天氣美好的冬末,半個小時散步,過了兩條溪,才有一愜意地暖身,部落便到了。
數百年祖居世代的老村,仍保有許多古老的部落儀式和器物。走逛時,我自是期待邂逅一些舊時建物,或生活遺址。哪曉得,三兩條巷子逛畢,多半是高牆林立的現代二樓公寓,一棟連著一棟,跟都會的漢人建築一樣。有些還以鐵絲網纏繞,生怕宵小翻牆潛入。
我的失落感不禁油然而生。半甲子前,走訪此地,家家戶戶都種了高大的麵包樹,甚而還有結果纍纍的毛柿,伴護著一間老屋。那屋子也沒什麼特別,只是黑瓦白牆之類不起眼的矮房。但住家門前,總有一寬闊的庭院,堆積著整齊的柴薪,以及吊掛著某些農具,正在曝晒一些蔬果。
印象最深刻的,還有每戶人家前面的那道矮籬。矮籬上的植物,多為桂花和七里香。到了花期,滿院生香,甚至溢出街坊,老遠就聞著。也有住戶爭取栽作空間,巧妙地種了食用的豆科植物和小苦瓜等,平常即可採摘。好些婦人便在矮籬旁忙著家事,甚至聊起天來。
矮籬只是裝飾,大人抬腳即可跨越。這高度是一道親切的界限,標明了自家住宅的範圍,卻也謙和地告知了旁人,自己是友善的。屋前的空地則歡迎鄰居,某種程度也屬於公共領域,自己是村落的一分子。
只是不過十來年,這些矮籬便少了。四下不見這類昔時舊宅,我難免對眼前的村子產生疏離感,好像在漢人的村落。正想放棄漫遊,忽地聽到細微的緩慢歌聲,彷彿被陽光烘晒過一陣的被褥,散發著溫煦。
阿美族人集聚歡樂時,常以歌唱打發。中午時分,四下無人,何來歌聲,又是誰在唱歌呢?
咦?這不正是最近在縱谷耳聞的旋律嗎?但一時間,又記不得歌詞是什麼了?從聲音研判,可能是位老婆婆在吟唱。我當下停步,再仔細聆聽,彷彿就在前方不遠的轉角。
我好奇地循聲往前,一個轉彎,赫然看到了一間久違的舊宅。宅前即有棵高大蓊鬱的麵包樹佇立在庭院旁,旁邊還有不少果樹。我的前方,還有一道及腰的七里香矮籬。但更雀躍的是,舊宅門前果真有位老婆婆,坐在板凳木椅上。只是未見她做什麼,一個人孤伶伶地望著遠方,若有所思,卻又茫然地唱著。
到底她在唱什麼呢?我站在矮籬之外遙望著,也不斷地揣測。經過一陣,老婆婆似乎感覺有人出現,側過頭,看見我。害羞地停止唱歌,困惑地望著我。大概很莫名,我為何會出現在此吧?我跟她招手,她也微笑地跟我揮手示意。沒多久,沒多久之後,她又哼唱出聲了。
到底她在哼唱哪首歌呢?這回,經過了這一小小的停頓,從旋律的反覆,我終於想起了。那是一首當地歌謠──〈回到美好的夜晚〉,當地老一輩人家都非常熟稔。歌詞陳述著阿美族昔時的家園,外頭有綠色籬笆,庭院內種植著果樹,家家戶戶間毫無高牆隔閡,相互和善地往來;而某一晚,有人看到夜晚的星空很美麗,遂呼喚左鄰右舍,出來觀賞。大家高興地出來,歡欣地圍聚,一起唱歌跳舞。
晚近認識一些阿美族的年輕人,積極成立工作室,除了想要承傳文化,最重要的便是找回這等美善的部落風情。他們都很懷念小時候,一群小朋友可以挨家挨戶地玩耍,從一道道矮籬鑽進鑽出,連狗也跟著尾隨。
無奈的是,如今社區的街景跟漢人的已相似,諸多外來園藝植物充斥,水泥設施占滿庭院。愈有錢的人愈偏好以高牆來遮蔽自己,阻擋他人於外,處處顯現人和人之間的不信任。
啊,就不知何時,這個社區才能找回過去的價值,揚棄政府對原住民部落補助的揮霍,把世俗的石磚圍牆和鐵絲柵欄打掉。一條接著一條,重新改為矮籬。古老的部落再次和樂,有尊嚴地拾回過去的美好榮光。
我夢想著,這一天的快速到來。夢想著,一個遙遠的部落,被各種瓜果籐蔓的矮籬包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