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文靜

你如何開始每年的第一頓飯？

每年元旦，我們有七對夫妻鄰居一起吃早餐，迎接新年曙光。

猶記第一次，二○一○年的元旦早晨，冬陽暖和，山櫻乍紅，我被鄰居叫醒到他們家用早餐。滿桌豐盛，在廣告公司任財務長多年的Grace烘焙厚片起司吐司、桂圓等口味麵包，咬下去的撲鼻香彷彿置身天堂。另一位鄰居攜來肯亞咖啡，桌邊現煮，濃郁佐餐，我這喝咖啡易焦慮的人，都忍不住續杯。

長桌，圍坐著一群山居歲月的鄰居，我戲稱為「拖鞋之交」，不同於都市人的冷漠，這裡似舊時眷村。我們的友誼建立在卸下西裝，換上拖鞋後；建立在廚房蔥蒜沒了，總有人能及時救援的關心；建立在赤陽或是風雨中的每日晨走。因為都喜歡大自然，紛紛擇山而居，各有專業，各有精采。

譬如，平常到醫院等名醫門診總等不到幾分鐘的說話，我們就擁有「名醫義診」的特權；重要選舉的民調，旁人多是記者轉化後的二手訊息，但我們總能聽到第一手的權威分析；房子要裝潢，沒問題，穿上拖鞋直闖兩岸頂尖設計師的宅邸……

我喜歡用「悸動」形容讀到好書時的感覺，中年後的山居歲月，我從人的身上體會到讀書的興奮，理解到孔老夫子說：「友多聞」的美妙。

一晃，超過十年。可以發生很多變化的十年，每年沒人爽約，都珍惜這分拖鞋之交的緣分，把元旦早餐排入必要行程。大家輪流作東，坐在不同人家的餐桌。不變的是：桌上總有Grace的手作麵包；每年都是從早餐到午餐，甚至天黑；每年結束，總是意猶未盡。

今年，山櫻依然在門外報冬，但長長的餐桌少了一人。

椅子不解：「Mike，怎麼沒來？」山櫻也問同樣的問題。

我對椅子與山櫻說：「他，不能來了。」

一個月前的瞬間意外，讓人失措。危急中，一位「拖鞋之交」陪同救護車送Mike至醫院，一位「拖鞋之交」換上白袍坐陣醫院，一位「拖鞋之交」讓出山下的房子讓Grace就近到加護病房陪伴。殷殷心繫，沒等到奇蹟，老大哥Mike走了。原來，終有一日，宴席會散場。

山櫻又吐蕊，但沒人有心思於元旦聚餐。此時，一封簡訊發到群組：「今年的早餐會還是要如期下去，不要因為我而中斷。畢竟，如此鄰居是珍貴無價。」仍在悲傷中的Grace溫柔而堅定地希望延續友誼的傳統。

是的，人們總在默哀失去，忽略手中還擁有的珍珠。今年元旦早餐，我們又相聚，冷冷的山丘早晨，依舊滿桌豐盛，手作紅蘿蔔蛋糕、現煮虱目魚粥、濃郁豆漿……席間，不再放肆，隱然沉悶。飯後，Grace帶著三歲孫女來到，小娃娃跳上餐桌，高坐在大人的肩膀，像潮間帶的一尾彈塗魚，噗咚噗咚。遺傳爺爺的豪爽的「彈塗魚」，成為今年新成員，燃起放肆與歡笑。

「可愛的『彈塗魚』，我想跟你成為朋友」。

何謂朋友？

網路時代，交朋友變成按鈕時代，變成一個符號，變成輕而易舉的開始與結束。我慶幸擁有一個真實的小圈圈，如十七世紀的英國作家羅伯特．伯頓所說：「『太陽之於蒼穹，正如友誼之於世界』……若除去友誼，便也除去世上一切喜悅、安慰、幸福與真正的滿足。友誼是最偉大的羈絆、最穩固的契約，也是最強烈的連結……忠實的朋友比黃金貴重。」

何謂朋友？

「世界上，用得最普遍的名詞是朋友，但最難得到的也是朋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