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薇晨
學校的影印部位於某棟大樓的地下室,每當我需要影印列印的時刻,它總是我想也不想的首選地點。一級一級,走下去,走進去影印部之後,手機訊號就要倏忽斷得乾乾淨淨,再接不到網路與電話,因而這裡每每給我一種異質空間的綺幻感受。儘管影印部陳舊,凌亂,失物招領的櫃子擺滿各式各樣他人遺落的物件,它仍然是一個別有洞天的場所,富於技術到近乎魔術。
我並不常去影印部,因為對於紙張作為一次性消耗品的狀態懷著莫名的愧疚,遂早已兀自實行起了個人規模的無紙化革命。我喜歡書與紙本,可是我更喜歡在電子介面上處理諸般其實毋庸浪費紙張的工作:繕打筆記,校對稿子,讀完課堂討論的文獻。偶爾必須去影印部列印作業或導讀講義的時候,我安慰自己:至少這裡的學生價格是經濟實惠的——黑白列印一張一元,十張十元,一百張卻不是一百元,而有經過計算機乘除之後,令人不明所以的折扣。結帳找回的銅板在口金錢包裡琅璫作響,我非常樂於聽見,聽見那聲音就彷彿置身遊樂園的情境,手心揣著鐫出神祕圖騰的代幣,無處可花。
影印部終年溫暖。我不知道這是各種機器散發的光熱所致,或者這裡為了預防紙張受潮而長期進行著除溼與暖房。又或者,就只是因為這裡位於地下室,地洞一般,遂隔離了整個校園的灰冷的雨天。事務機近乎烘焙地運作著,連續不斷的白紙黑字彩圖色塊印出來印出來,如同一匹一匹新生的白馬,戴著牠們的轡頭與鞍韉,高高低低高高,踩在虛空中,相偕跑成了一座旋轉木馬,華麗而不知停滯。對於學院生活的周而復始,我在影印部裡感到了輕輕的倦怠。
倦怠的我善於保持緘默。瘖啞一般的緘默。因為意欲表達的物事已然一字一字印在紙上了我便終於無話可說。每一個人攜著他們滿腹的詞語來到這裡,點擊螢幕上的輸出鈕鍵:文學的詞語,法學的詞語,數學的詞語。有一次,某個學生影印著大量的樂譜,四分八分十六分音符抑揚頓挫,漸次從事務機裡流洩而出,而他垂首站在機器前,靜靜等待紙上那帶有碳粉溫度的旋律。也許這是為了合唱團而準備的歌譜吧,每年十二月學校舉辦著盛大的系際合唱比賽,歷史業已逾越半個世紀。我特別記得這個學生,因為他穿一件刺繡帽T,胸前密密刺出了兩塊粉紅的肺葉,幾乎是一比一的尺寸。吸氣。吐氣。在練習歌唱的日子裡,他與同伴有他們自己的呼吸。
印製畢業論文的時間到了。我也毫無懸念選擇了影印部的服務。朱紅精裝書殼,燙金字樣,明明並不是什麼偉大的作品,被這樣的皮相支撐著,恍然也有了衣冠楚楚的格式。領到裝訂好的論文的同時,也領到了一只信封,其中是印刷廠特為書封燙金字樣而鑄造的鋅版。管理影印部的老闆娘表示:「有了這些鋅版,以後再要印製就不必開版費了喔。」我沒有告訴她,今後我的生活大抵不會再與論文有所牽涉了。
那時學校的長假已經開始。那老闆娘帶來了她的兒女,陪著自己一起上班,想必是因為無人可代為看顧的緣故。一個孩子穿著溜冰鞋,在機器與機器之間來回滑行,把這裡當成了一座地下的迷宮,探索著,遊玩著,偶然俐落迴旋,避開了林立的障礙,姿勢優美無比。
那分優美,就是我對於影印部最後的,並且永遠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