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薇晨

珍視每一分體驗，將每一次都當成第一次，並且為之顫動。

春天裡我開始在報社工作，擔任一份兒童周刊的編輯。這份刊物的定位是雜誌，形式卻是薄薄的報紙，四大張，十六版，每個星期一發行。因為是以小學低年級兒童為主要讀者，周刊裡充滿了全彩插畫，風格可親可愛。當今日的兒童都已經是數位原住民，自幼置身在網路、媒介、影音、社群之中，我總是疑惑究竟還有多少家庭願意訂閱這樣一份兒童刊物，讓孩子熟習紙張與墨字，養成素樸的閱讀習慣。

我負責編輯的版面裡，有一個名為「創作布告欄」的跨版版面，專門刊登兒童作者的文章與繪畫，其實也就類似一般報紙的副刊。初初到報社任職之時，我除了獲得一個自己的公司信箱，還獲得了另外一個投稿信箱，每天上班我開啟這個信箱，總是可以收到許許多多兒童的投稿。這些稿件，通常都是家長或教師代為遞送的，有些還會非常古典地附上「謹呈小犬拙作，敬請編輯斧正」之類的字句。

我一一瀏覽每封郵件，一一分類可用與不可用的圖文，久而久之，也漸漸善於分辨哪些文章真是兒童創作，哪些是由成人代筆或偽裝，哪些經過潤飾。兒童的文章，不一定無邪爛漫，也不一定詞不達意。兒童的感知化為字句，經常有超乎成人（如我）所能想像的纖細和敏銳。

兒童投來的文章中有個恆常不改的主題，那就是各式各樣的第一次。第一次泡溫泉。第一次堆雪人。第一次參觀博物館。第一次縫紉泰迪熊。第一次看到流星。第一次聽見鸚語。第一次眼耳鼻舌身意。第一次色聲香味觸法。兒童總是善於使用身軀和感官去體驗這世界的好與不好，美與不美——譬如說，有一篇關於「第一次吃巧克力」的文章，兒童寫到在家庭旅行的汽車上，她因為錯過早餐，吃了「人生中的第一塊巧克力」充飢，結果巧克力的苦澀令她難受得不得了，喝盡水壺裡的水也不能緩解。文章最末，兒童如此結尾：「下次吃巧克力前，我可要仔細思考一番了！」不知道這孩子要吃過多少塊巧克力，才能對巧克力的滋味不再震驚，不再產生如此強烈的反應。

而已經長大成人的我們，對於許多事物早已喪失了在意的熱忱。歷史學家表示：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沒有新鮮事的意思是：沒有什麼可以逗引我，也沒有什麼可以傷害我。封印了感覺與感情，成人生活在自己為自己製造的安全之中，與其說這是怠於體驗，不如說是太過記得體驗帶來的苦楚。第一次哭。第一次笑。第一次喜極而泣。第一次破涕為笑。這一切都已經是遙遠的過去。如果在這世界上真有所謂的純真，我想那必定是將體驗就當成體驗，不與其他正面或負面意義連結。因為是體驗，所以都是臨時與暫時，都是來來去去的偶遇。

新的一年，我希望自己仍然能夠珍視每一分體驗，將每一次都當成第一次，並且為之顫動。這是刊物上的兒童作者們，周而復始地，諄諄教導我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