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光斗

前後在日本住了十二年，無論有錢沒錢，大白菜似乎成了我必買的蔬菜……有時將一筷子紅燒大白菜，沾點台灣帶去的辣豆瓣醬，置入口中，那股微辣微甜，微燙微脆，相互交織而成的醍醐味，恰好就是填補思親念友缺口的最好藥劑。

天涼了，又甜又美味的大白菜又上市了。

現代的國際貿易發達，基本上全年幾乎都吃得到大白菜，但唯有秋後入冬的國產大白菜，才真的能取悅人心。

一旦大白菜大出，一個個白白胖胖，雄壯威武的大白菜，羅列在超市與傳統菜場的店頭前，就像是閱兵大典，總讓人忍不住的要多看幾眼。

自小，食指浩繁的我家，一旦大白菜入侵，飯桌上要想不看到它，還真是難。父母沒錢時，大白菜燒爛了，灑點鹽，就是當日的主菜；有錢了，大白菜就得以不再唱獨角戲，或是油豆腐，或是豬油渣，要不就是炸過的豬皮摻和在裡頭，只要起鍋前淋上醬油，這一鍋紅燒大白菜就不會一見到就想哭（彼時有首流行歌曲很紅，就叫〈一見你就笑〉）。

本來就是啊，無論是再好吃的東西，如果天天叫你吃，你能不煩嗎？

打過霜的大白菜就是絕品，大人老喜歡將這句話掛在嘴上，大概連他們都需要自我催眠，否則每天看見孩子們一臉愁苦的面對紅燒大白菜，他們的心裡也會不好過。

愛說話，愛說故事的母親，等於是大白菜的民間代言人。每到晚飯上桌了，她老喜歡將大白菜的優點說給我們聽。她說，大白菜為什麼選在冬天生產？就是因為其他蔬菜都偷懶了，都不想跟天寒地凍的大地作伴，就顯示出大白菜高貴的情操。大白菜擔心人們冬天沒得吃，所以特別的勇敢，願意犧牲小我，完成大我（大白菜好像成了捨身取義的民族英雄）。

母親又說，誰不想過好日子？大冬天的，都想躲在被子裡，不用上班上學，可是不行啊！不懂得吃苦，以後如何能夠頂天立地，做個對社會國家有用的人？你看人家大白菜，不但無視於那麼壞的環境，還把自己長得那麼好，白是白綠是綠，肥腰豐臀的；而且，人家多謙虛有內涵，剝了一層，還有一層，就連那剩下最裡面的心，如果放在水裡，還能再長，你們說，還有什麼蔬菜能夠跟大白菜比的？

母親的搶白，讓我們語塞詞窮，再也不敢當面批評紅燒大白菜。不過，有年冬天，我家幾口人，輪流長風疹塊，愈癢愈抓，愈抓愈大片的鼓起塊來，晚上根本無法入睡；大姊最慘，就連臉上都是，落得個不敢上學的下場。

後來，對門曾媽媽說，大白菜太寒了，每天吃受不了，趕緊別吃了，於是，母親的菜籃子裡，難得的不見大白菜，改以其他蔬菜代替。

過了一陣子，見我們又都沒事了，母親再次不聲不響的把大白菜帶進家門。我們幾個小的無力抗議，只好乖乖做順民，繼續與大白菜為伍。

有一回，母親難得要包餃子，父親建議韭菜豬肉餡，母親的杏眼往父親一掃，沒好氣的說，韭菜一斤多少錢？難不成父親偷偷中了愛國獎券？父親立馬閉口，結果，當然是大白菜餡。

母親要兩個姊姊別看電視，幫她剁大白菜。我好吃，巴不及等不及的在狹窄的廚房裡穿梭；母親見我閒著慌，讓我不時的舀勺鹽，放在砧板上正在剁碎的大白菜裡，說是幫著大白菜出水，等下包的時候，才不會把餃子皮給浸溼浸破了。我問為什麼？大姊也嫌我煩，什麼都要問。母親難得那天心情好，一邊和麵，一邊說，這個大白菜啊，識實務，知道人們要換著方式吃它，就乖順的讓鹽將自己變得渺小點，與其他的配料密切配合，而且不居功，不張揚。母親再次強調，大白菜餃子不像韭菜餡，全是韭菜味，太霸道了！

母親總是幫大白菜說話，好像大白菜有千種萬種好。多年後我開始反芻母親的話；不識字的她，為何總是可以端出一大套大道理？分明只是最為平庸無常的大白菜而已啊？或許是我那從未見過面的外婆教給她的吧？

母親乘勝追擊，她繼續念叨大白菜的了不起。她說，我們去北方館子時，為什麼老要點涼拌白菜心？那就是大白菜的梗，又脆又甜，只要加點豆乾與花生米，一下子就可以賣到一、兩百塊錢；這道菜的味道與價錢，絕對讓餐廳老闆與客人兩邊歡喜，因為物美價廉，成本也少哇。所以，大白菜就是老天爺賞給咱們的神奇禮物。

等到我去到日本，吃到日本的大白菜了，才慢慢發現，大白菜真的是好東西。

一開始，住在留學生宿舍裡，有時回去得晚，又不願訂宿舍裡難吃的定食料理，於是，只要自冰箱取出三片大白菜葉，再自冷凍庫裡挖出一小袋雞腿肉；鍋裡的水開了，切兩片薑扔進去（怕大白菜太寒），凍著的帶骨雞腿肉入鍋，滾上五分鐘，再將白菜葉掰成三段，丟進鍋裡，三分鐘後，撒點鹽與胡椒粉，我的晚餐便大功告成。最為關鍵的是，大白菜不必煮到爛，入口時，又脆又甜，整個胃立馬就暖了起來。

那所位在千葉船橋市的留學生宿舍，剛好蓋在許多菜園的中間。我也才第一次看見大白菜的原生樣。尤其是大白菜採收後，留下一窟窟被挖走的大白菜淺坑；一片片大白菜外圍的菜葉，被農人直接留在原處，只將可食的部分，整顆剜出。因此整片大白菜菜園，像是剛剛發生激烈戰爭的戰場，舉目望去，還真是屍橫遍野似的；尤其夜晚，騎自行車路過，總讓人感到有些毛骨悚然。

宿舍後面有家專賣青菜水果的店面，老闆不到六十歲，對留學生特別友善，總是給我們折扣。尤其是滿地的大白菜，他有時候還要我們挑一個抱回去，算是免費奉送。他居然跟我的母親一樣，會在客人稀落時，跟我們大說大白菜的好。只可惜，我當時的日文不靈光，無法完整的聽懂他對大白菜的讚美。

前後在日本住了十二年，無論有錢沒錢，只要走進超市，大白菜似乎成了我必買的蔬菜，就算是高價位時，哪怕是四分之一個，我也會往家裡搬。有時將一筷子紅燒大白菜，蘸點台灣帶去的辣豆瓣醬，置入口中，那股微辣微甜，微燙微脆，相互交織而成的醍醐味，恰好就是填補思親念友缺口的最好藥劑。

如今，一切都又倒了過來。我大部分時間都在台灣，日本的故交舊友往往要好久才能見上一面。往往，見面了，我也會任他們點菜，在朋友店裡的廚房賣弄一番。說也奇怪，大白菜餡的餃子，竟然都能拔得頭籌。

話又說回來，我那八十八歲的老母親，不管春夏秋冬，紅燒大白菜依然是她的最愛，往往一個人就吃完一大碗（外加粉絲）；氣人的是，她還一口都沒有留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