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克襄
隊伍才走進村子不久,一隻肥嘟嘟的土狗,不知何時竟尾隨過來,彷彿跟我們已十分熟稔。
牠的脖子繫有皮帶,猜想是附近的家犬。從其過胖的身軀再研判,平時可能吃得不錯,又少運動。待會兒走沒幾下,應該就會體力不支,此時跟隨,恐怕是一時興起,等我們離開村子,應該就會結束陪伴。
怎知隊伍遠離村子了,牠仍未離去。
以前在鄉下漫遊,難免會有浪犬或家狗突然冒出,接著一路尾隨。這類積極伴行的狗都相當活潑,往往跑在前頭,彷彿要幫你引路。但眼前這位,好像不會這般主動,只會緊跟在旁,或是保持在我後頭兩三步。隊伍休息時,牠也趴在地上,似乎比我們還累。
我不禁譏笑,看過的伴行狗裡,牠不僅是最懶惰,看來也毫無帶路的勇氣和智慧。如此喃唸不斷下,心頭還幫牠取了一個小胖的名字。
沒多久,小胖在路上半蹲,灑一泡尿,我因而確定是隻母狗。接下,三公里多的農路,走到盡頭時,牠至少灑了五泡。或許這是外出時的劃地盤行為。我們卻以此嘲諷牠缺乏膽子,只會靠尿尿壯膽。
其實,小胖的神經相當大條。中途經過幾戶人家,裡面都有一二條狗。當我們經過時,這些家狗吠叫不已。察覺到牠時,更是神經質。可牠老神在在,彷彿是村裡頭的人出來巡庄。
有時還故意挨進農家,惹其他狗緊張。這樣不懷好意的伴行,又缺乏積極引路的熱情,不僅難討喜,還會引人反感。只是大家都不好意思斥責,趕走牠,以免背了欺負毛小孩的罪名。
最後抵達一戶農家,牠並未跟上,原本以為就此擺脫牠。怎知,前方因九二一地震後土質鬆軟,幾次颱風暴雨沖刷下,形成險峻的斷崖。我們過不去,不得不折回。只見牠躺在來時的農路上休息,似乎料定我們一定會回頭。看見牠趴在那兒安逸地遙望,我真是一肚子火。
後來,我們按最後一戶農家的指示,從一處小徑走到河床。想試看看,能否沿溪走到國姓的中西巷。此時,有位老農騎摩托車出現。我們在此冒出,他甚感驚奇,隨即邀我們去他家休息。
話說小胖繼續緊跟。當我們抵達老農家屋時,一隻白狗衝出,乍看凶狠,我們還有點擔心小胖會被嚇得落荒而逃。怎知白狗吠叫幾聲後,隨即身子放軟,擺出一付害羞又欣喜的姿態。原來,牠是隻公狗。在這荒郊野地,好不容易竟有異性同類到來,怎不驚喜,縱使小胖臃腫不堪。
小胖在眾人間穿梭來去,白狗也緊跟於後,不斷地曖昧傳情。可小胖始終保持距離,視而不見。白狗有時糾纏過度時,小胖會轉身凶悍地威嚇,儼然把這裡當自家地盤。白狗這樣看到異性便患得患失,不免教人搖頭嘆息。畢竟我們一路走來,對小胖的表現甚是失望,沒想到牠在此竟遭到禮遇。
結果,此時發生了不幸的意外。
我跟老農並肩聊天,走往他的小屋時,小胖跟了過來。牠看到草叢裡有隻白色公雞,二話不說便衝過去,咬住公雞的脖子。公雞慘叫一聲,我們和老農都急得大聲威嚇,但來不及了,小胖幾乎咬斷公雞的頭部。牠被我們怒喝時,才驚得放下公雞,嘴巴沾著帶血的羽毛快速溜掉。此時,公雞已無法起身,只能全身抽動,奄奄一息了。
白狗驚覺老農生氣,才慌得對小胖大叫,表示自己也很憤怒。牠因為一隻母狗出現,弄得魂不守舍,未盡保護公雞的責任。還虧平常整天都跟公雞玩在一塊。
小胖大概知道闖禍了,逃之夭夭。我望著牠消失的方向,狠狠地盯著。過一陣,牠悄悄現身,似乎還想折回。我氣得追過去。小胖這下再夾尾轉身奔離,終於毫無聲息。
後來跟老農聊天才知,公雞已三歲,靈性甚高,從小就愛跟著老農到田裡工作。我們的到來,導致一隻陌生土狗跟過來,莫名地惹禍。這頓休息的午餐,自是吃得忐忑不安。
老農沒說什麼,但我們想像著,在這處荒野,人和雞相處,彼此的情感一定如同家人。但小胖不知輕重,只為了一時好玩,野性復發,惹出這個大麻煩。
人家招待我們,提供休息的空間,還搬出桌椅,結果我們竟帶來可怕的災害。我們原本想掏錢賠罪,但老農迅速恢復心情,繼續客氣地招待。只是聊天時,提及河床不易抵達,這裡從未有野狗。那隻還是第一次,也希望是最後一次。這一說,我愈發尷尬和愧疚。
這次血淚教訓,著實讓我上了一堂課。以後在鄉野走路,再也不敢隨便讓陌生的狗兒隨意伴行。縱使牠善於引路,我想還是敬而遠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