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經宏

「河井寬次郎紀念館」離清水寺、三十三間堂不遠，步行約二十分鐘。之前於倉敷大原美術館初睹藝術家的化身，碗公大的陶缽置於展廳中間，十幾步外一瞥，那就是，河井寬次郎了。

尋常日用的缽碗端上呵護備至的玻璃罩中，看在他的好友柳宗悅眼裡，不知做何感想。

柳宗悅說：「藝術與生活日用之間，該有著緊密的結合，不是用來賞玩愉悅的。」

不被使用的器物，養在櫥窗中，有了自己的身世座標，讓各種目光議論創造者與創造之物的美學、風格。他們是重金收購而來的「藝術品」。大門深鎖的夜，彼此張望，想念的是主人家餐桌上的笑語吧。

器物們一旦養出了精魂，聲息光影左右徘徊，便生出了自身的命運。平日形影相弔，顧盼自憐，走經他們身邊彷彿聽聞，極細極微的，幽幽的喟歎。若與瓷器相比，瓷器常穿越了光陰，遺世獨立於時空之外，空無一物的展場乃其現身的絕佳舞台，眾鳥高飛，孤雲獨閒。以瓷杯奉客，客散之後，講究者置瓷杯於滾水中，再以巾帕擦拭，務求潔淨如新，不惹塵埃。瓷器常予人「何似在人間」之感。

陶器不是這樣。他少了天光雲影的縹緲，多了雞犬相聞，常民往來的可親。家犬吃完飯的陶缽，牠會出手撥弄，是陶器的切近日常。本該出於百姓家通聲息的杯皿，深鎖於展場的玻璃櫃中，也算懷才不遇吧。

河井的紀念館是他當年燒陶的窯房。繩簾低垂，戶牖半開，主人彷若在近處，搭拉木屐找鄰居修他的表，東家西家串串門子，午飯就回來了。窯室闢在屋後最高處，磚灶依走道次第緩降，隈隩處置小神龕，爐窯邊仍日日焚香，煙篆裊裊，一點不馬虎。滅火器，不只擺在對的地方，也放在美的地方。最下為起居偃臥之廳。整個配置擺明了，屋後的泥窯是陶藝家的神殿，他不過是神殿的管理者，終日居處最下方灑掃接應，是這裡的僕人。

河井的來客或許有許多小朋友。起居室、長廊多置小靠凳、小籐椅。河井的形軀瘦削，精神飽滿，像個小孩童。

當年他這樣燒陶，也許還過著以物易物的生活。工作累了，攜幾片碟子踅至街坊換一瓶酒，兩升米。周遭鄰居的餐桌上，說不準有真品。他們日常喝開水的碗，或是當年祖父跟河井換來的。

朱天文年輕時，家裡來了個日本陶藝家，對朱西甯說，朱家收藏的器皿「只有一件是真的。」那其餘在陶藝家的眼裡，就是「假貨」了。

河井有件書法作品，「美不美不二。」「真不真」在他眼中，也是不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