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歐銀釧

無論晴天或下雨，每天我都會走過山邊，專程去開向郵局租用的信箱。

我在等信。

去年冬天，一所高中的國文科春萍老師寄來卡片，裡面是許多學生閱讀刊載在《人間福報》副刊上我寫的散文〈阿純書房〉的感想，他們寫了心中的感動和祝福。但是，都沒有署名。

我在兩張大卡片裡看到三行纖細的文字，她在致謝之外，另外提出問題。於是，我寫了一張明信片回答提問，寄給春萍老師，請她轉給發問的學生。

不久，我收到發問者的明信片，她名叫小青，這是她第一次使用明信片，也是第一次與他人書信往來。她在信末附註寫道，選用市售印製的明信片，是為了想快點回信。

驚喜。我把明信片放在書桌上，看著那工整的字、看著郵票和郵戳，感動不已。這不只是一位高中女生的來信，更是時光的來信。往昔十七、十八歲的日子，忽然在窗前走過。

我再度以明信片回覆，不久又接到她的來信。這一次，她自製明信片，畫的是天空，藍藍的天，雲朵移動，一架飛機穿雲而出，往未知飛去。她在信上說，這是第一次試著畫明信片，「但印出來的效果不好。」

不過，我覺得滿好的。那是一幅水彩潑墨畫，藍色的天空，白雲從左邊飄來，藍與白接觸的地方，有粉紅，有灰色，有淡淡的綠。她再度提出問題，想知道讓文字更有質感的方法。

她也擅於攝影，有一張是她拍攝從三重到台北的忠孝橋，取景角度很特別，雄偉的橋，河水波光，岸邊的房子和天空，構成一個獨特的風景。

那時，我正應邀為一系列我出生年代的圖像撰文，忠孝橋是其中的黑白照片，一個時光的重要標幟。好巧，她拍攝了數十年之後的忠孝橋。

她在信裡寫著學習情況和心得。有一次，她提到最近在讀〈大同與小康〉。於是，那個星期，我重新翻讀《禮記》。有一回，她談起正在研習魏晉文人對於死生的價值觀，「而且老師讓我們寫了遺書，這對我來說非常新鮮，也讓我思考更多，在短暫的人生中，我們究竟能完成什麼？」

真是大哉問。我重新閱讀魏晉的文人作品，也思考她的問題。我們如何不枉此生？人生好像是一連串的問句。

青春時期我在做什麼？我想起在高雄讀書的日子。那是懵懵懂懂的時光，對很多事情好奇，但也有莫名的愁。為了臉上一顆青春痘就悶悶不樂；為了一點芝麻小事懊惱多日。

憂鬱的青春，不知道寬心，不懂人際智慧，老是讓情緒干擾。我的高中老師告訴我：「現在就是最好的時光，多學習多嘗試，自然就靠近夢想的地方。」但是，青春多愁，很難理解。於是，我試著讀書讀報，在閱讀中學習，以書寫探索自己，釋放煩惱。

和這位高中女生小青的通信，是一個奇妙因緣。

去年四月十九日〈阿純書房〉刊出，十一月，阿純在高中教書的同學邀她到班上，和學生分享這篇文章，講述她的故事。

阿純寫line告訴我：「那年我在網路上看到老師在高牆裡上課，深受感動，心裡想著無論如何都想要認識這位老師，希望可以順利邀請她擔任寫作競賽的評審。很高興緣分牽起這一切，想想正好滿十五年。」

那時阿純才十七歲。她得知我在監獄裡教寫作，問我有沒有可以幫忙的？我說，許多學員喜歡讀書，如果有舊書，也許可以捐給他們。此後，每年她都寄來一兩箱書。

高中畢業後，她繼續讀大學、研究所，我們一直保持連絡，她依然寄書來。我把她的書送給高牆裡的學員。我告訴大家，這是來自一位學生阿純的捐贈，於是〈阿純書房〉成為監所學員的心靈書房。

後來，阿純出社會工作，我邀阿純到課堂上鼓勵誤入岐途的少年。學員驚喜，反應熱烈，有人寫詩送給她，也有人提問關於書房的種種。之後，阿純結婚，還和丈夫一起購書，送給學員。

阿純在高中教書的同學春萍讓學生讀〈阿純書房〉這篇文章，並先寫心得。有學生寫道：「世間真有此良善之人。對待需要幫助的人，付出時間及精力。更難得的是持之以恆。」接續，阿純到高中課堂上演講。她寄來照片以及許多學生的回饋單。有學生讚美她：「高二就開始善行，維持這麼久，這需要很大的決心。」還有學生要效法阿純關心社會，「盡自己所能，多貢獻一點。」

這場現身說法，感動了學生，也讓三十多歲的阿純無比激動。她很高興自己把愛傳出去了，也好像看到以前讀高中的自己。這些轉述同樣觸動了我。於是，我寄了一些明信片，請阿純轉給素未謀面，認真教學的春萍老師。

去年年底，我接到春萍老師寄來學生們的致謝卡片。她在卡片上寫道：「一顆善念的種子能在溫暖的土壤中抽芽茁壯，開枝散葉。謝謝您做的這一切，帶來了許多新生的綠意，也讓平日生活豐足的孩子看見不凡的風景，使他們願意付出更多行動和關心，希望這些小種子能逐漸成長，帶來更多溫暖。」

在那兩張寫滿話語的卡片上，我看到兩個發問的句子，那就是後來展開通訊的小青同學所寫。

「我很好奇，為什麼您會有為獄中孩子教育努力的想法？是什麼支持著您？」這是小青的第一次提問。

我回信給她：「許多年前，我到澎湖演講，聽講的人之中有人邀請，於是我去高牆裡授課。至於支持，那是心靈的光，來自於大家的善念光線。」

十多歲的小青繼續畫畫、寫信，寄來心靈風景。最近，她畫海裡悠游的魚兒，有光照進海裡，幾隻魚兒游動，水草飄浮。

時光總是以不同的型態和我們重逢，時光重新閱讀我們。和小青通信，我深深感受伴著善念的種子持續抽芽茁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