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方秋停
午後陽光照不進中庭,一樓客廳必須開燈。調音師來時我趕忙拿著書到樓上,一如往常避開那漫長的調音過程。薄紗窗簾微透光影,庭外那只長葉子不開花的樹紫藤徒然直立著!許久未找人來調音了,之前的調音師我只看過背影,隱約瞥見他蹲伏琴前的清瘦身姿,這回換來個新人,猜想他們應是同樣的人。
不明白H為何要找人來調音,那與沙發一起老舊的鋼琴布滿灰塵,琴譜許久不曾掀動,漫漫堆累著荒涼歲月。或許只因前兩天女兒心血來潮隨意彈了幾個音,他便以為那零散音符將綴連整首、串組成他期待的樂章!
翻開正讀的小說,想像作者的出身、遭遇如何影響她後來的人生、個性與環境如何磨合,化成筆下情節……樓下傳來流暢曲調,正要細聽是哪首曲子便就中止,接以冗長的調音過程──do─do ─re─do─la─si─do──滿屋陷入枯燥單調的迴圈……目光重回書頁,聽神經不自覺朝往樓下──房裡陽光踩著無形階梯,層層往上又倏地向下走,敞亮光線驀地轉暗再逐漸亮開。
猶記K兩歲生日時我送她一個會眨眼的洋娃娃,臉蛋可愛長髮亮麗,以為她會愛不釋手,孰知不久便遭支解,被扔於玩具殘骸中,與彩色筆、樂高積木、拼圖及鏟子一起堆積角落。我和H錯愕之餘仍堅持等她四歲要送她一架鋼琴,讓她盡早接受音樂薰陶,實現我們生養女兒的理想。
那琴於是迫不及待地被抬進屋裡,占據客廳早便預留好的位置。之後我一次次陪她進到音樂教室,跟著小青蛙大野狼蹦跳,於螢蟲與星光閃爍中交換吟唱位子。K天天被期待坐在鋼琴前面,小手於鍵盤中伸展──黑齒白牙並列,五線譜隨著織繡簾上的馬車前奔,錯謬音符掉落一屋子重被拾起,一節節串連出較順暢的旋律,鄰居緊蹙的眉頭才稍鬆放。
鋼琴是會發聲的家具,也是靈活耳目雙手的平台。我靜坐一旁,想像自己當年沒能擁有的學習經驗,慶幸能供予K這些。後來送她到老師家裡學習進階彈奏,一回回接送,樂譜愈疊愈高。
K的手勁漸強,我的目光愈靠近,她神色愈嚴肅,不知何時起,琴鍵似在咆哮,一旁缸裡的魚群聚角落,七彩神仙的鮮豔外表顯出一層層黑沙。鋼琴老師說K似乎比較適合敲擊樂器!那時調音師每隔半年便來一趟,削去歪斜木條,拉緊已然鬆弛的琴弦。
Do─mi─fa─sol─調音師持續將走失的音一分分拉回。K識譜能力強,手指卻急躁不安。她厭惡被強制彈奏的曲目,成長馬車愈駛愈急,練琴時間逐漸縮短,屋內琴音混亂,讓人聽不懂她彈些什麼。缸裡魚兒緩緩升降著渾圓身姿,琴音偶爾流出,不預期地控一聲,琴蓋猛然被闔上,才剛探出頭的音符被掐斷脖子,魚全驚慌擠到角落。我暗自嘆息──K顯然志不在此!
午後時光被拉長,玫瑰等不到陽光遲遲無法開放,茶花過剩的花苞一顆顆萎落泥地。調音師續敲鍵盤,似啄木鳥診治罹病樹木,音錘點過琴橋,傳到響板──la─si─do──單調的測試後常夾帶一小段悅耳曲調,隱約透露琴音氣數逐漸回返。啊!巧手因何迷途、沒能繼續彈奏興趣?調音師與音樂的緣分總讓我分神。
《喜福會》小說裡的嚴厲母親徒留子女怨言。我在關鍵時期未施壓力,K與鋼琴的緣分於是未有更多進展。sol─fa─mi─re─do──低音無聲,只剩木鍵敲下的空洞響音,我直豎的兩耳懸於半空。
音樂才子被迫提著工具箱,四處為人卸下琴蓋,一次次持拿扳手與音叉,於音錘、琴橋及響板間錙銖必較──錐子、木砂板及彎頭夾子,叮叮咚咚,啊!樹上有黃鶯也有啄木鳥……調音師慎重調好每個音,我多次以為大功告成,卻持續又聽他敲出別的音。調音過程漫無止境,是否琴音已經毀傷無法復原?我側耳傾聽,似聞他將琴蓋裝回,隨後他又試一音,再彈一段婉轉小曲,調音師沉醉於音韻接連與岔離的故事……而後以蒼老的聲音好奇問道:「這琴要給誰彈的?」
「我女兒!」H微笑,話語中包含著幸福期待。
「你女兒多大?我也有個女兒,在國外學音樂……」
琴音繼續,屋內光線轉暗,書頁字跡有些模糊。樓下的談話終於結束,調音師提著工具箱走出門外,瘦弱身影消失於暮色當中。
琴音何時會再響起,屋內將縈繞什麼曲調?
陽光斜傾,紗簾上的馬車達達將要奔出,缸裡的魚似乎靜止,水泡不停生滅聚散……日子重上發條,復於歲月流轉中漸失音準,等候一次次再被調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