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鄧美玲
農曆年後,一向健朗的父親突然體力大衰,能跑能跳還能爬樹的八十七歲老人,卻連上下樓梯都覺得吃力,他說自己體力「啪啪跌」。就診驗血,發現白血球異常,送血液腫瘤科,門診轉急診,第二天晚上就溘然長逝了。
就醫前一天,父親因排尿困難,已有譫語現象。那一晚,我在床邊照顧他,他一夜好睡,鼻息均勻,但一直發熱踢被子。我照顧過血癌病童,深知成人血癌的凶險,無眠的一晚,默禱他能在睡夢中悄然離去。
對於死亡,我們都是心存畏懼的,但我相信那是神識轉化的高峰,當神識脫離肉體的剎那,如果做好心理準備,應當可以減輕隨之而來因為四大分散造成的痛苦幻覺。因此,我們在醫師確診時日無多,他的內臟已逐一熄燈時,簽下不插管、不氣切,也不電擊搶救的同意書,並且趁父親意識清楚時跟他明說,要做好心理準備了。
父親一生豁達,他說人生已無憾無悔,可以走了,只可惜,醫院還是依照標準程序,做了脊髓穿刺,還給了化療藥。脊髓穿刺造成巨大的痛苦,父親因為奮力掙扎,造成意識散亂,身體陷入狂躁反應,我默默在一旁看著整個急診室沸騰起來,每個醫護人員都在神經緊繃下做出合理的反應。雖然,最後確實讓父親安靜下來,意識也恢復清明,讓我們還有一天的時間跟他相處,也跟他告別,但我還是後悔把他送到醫院。
如果不進急診室、不做脊髓穿刺,父親會不會走得更平靜?尤其是,當他深夜離去時,醫護人員仍得按標準程序碰觸、翻動他的遺體,而為了不吵到其他病人,我們也不好在病房裡助念,這對他的神識又會造成多大的驚擾?我真的不知道,但已經是這樣了,也只能放下。
深夜趕來助念的朋友說,老菩薩慈悲示現,教我們將來怎樣能更好地離去。也就是說,如果我們可以更清楚地意識到身體已經逐漸枯萎,就可以斷然選擇不就醫而在家準備離開;甚至,我們可以更好地管理身體,讓身體在沒有太多能量供應的狀態下如秋葉般自然凋萎。身體自覺,還有更細膩的實踐工夫要做。
父喪之後,習以為常的生活突然潰決,「父親再也不會回來了!」我很少落淚,但深層的痛總像閃電一樣重擊而來。雖然跟父親一向親近,但直到他離去之後,我才發現,他的生命已經成為我的一部分。於是,對「存」、「在」兩字的血親意義,也才有了切膚的體認。
「存」裡面的是「子」,所以是指向未來;而「在」是「土」,是指向當下的現在。父在時,他的生命是跟土地、環境的關係;父亡後,他的精神血脈,就只在子女身上留存。兩者其實是相續的。父親一生的經歷,他的時代、他的夢想與侷限,最後形成了他的身體觀,臨終時,再以最強烈的身體語言傳遞給我。
臨終一刻,如露如電、如夢幻泡影的體會,無比真實。父親「存在」我身上的領悟,其實,也是一代代人留存給子孫的領悟,只是,我們的心太粗,我們全都忽略了;以至於,前代人用死亡迸發的領悟,未能積累成後代的行動力量,而我們的世界,也就這樣持續崩毀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