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施佩君

寓言故事說得好，就是要簡單明白，單純直接，可以正經八百教化人心，也可以喜劇化的戲謔嘲諷，一針見血；但裝載的道德哲理、教育奧義不能張牙舞爪，得藏在故事裡，藏好藏滿，如此一來，小故事大哲理，恰到好處，點到為止，便能震撼人心。

《福斯多的命運》完全符合這樣的條件，這本圖文共奏的寓言繪本是奧立弗．傑法（Oliver Jeffers）蘊釀五年的經典之作。五年前，他停在北愛爾蘭的海岸邊，看見暴風雨掀起的巨浪，那些一直縈繞在腦海裡關於人與自然的想法，突然變成了一個故事。 因為其他創作計畫，這個故事被擱置了；隨著資源與環境問題益加嚴峻，加上兩個孩子相繼出生，讓傑法為孩子將來要面對的世界感到憂心，於是他知道該完成故事，讓《福斯多的命運》誕生。這本美麗、極具原創性的圖畫書肩負沉重的使命，鏗鏘有力的為奧立弗．傑法發出勸世之語：「這個星球早於我們而存在，過度消耗利用危害的是人類與其他物種，地球不會有事。所以我們要拯救的不是地球，是我們自己。」

或許認為貪婪、不滿足是過度消費的源頭，奧立弗．傑法用了FAUSTO這個名字，嫁接德國民間與魔鬼交易的浮士德傳說，開展主角福斯多永不滿足的追求。「從前，有一個人相信自己擁有全世界。於是，他踏上旅程，去巡視屬於他的一切……」故事是這樣開始的。主角是福斯多，他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圖畫說明一切。中年禿頂、身材微胖、西裝筆挺，是諷刺漫畫中常見的權勢階級形象；他仰首伸眉，閉著雙眼，以鼻嗤之，雙臂交叉於胸前，毫不掩飾其自大與驕傲，完全合理化後面的言行，小至一朵花、一隻綿羊、一棵樹，大至田野、森林、湖泊、山峰，都被福斯多蠻橫掠奪，撒潑的宣告：你是我的。

粗暴征服頤指氣使

福斯多代表的是人類中心主義，從人與自然的二元對立出發，認為人是宇宙中心，比其他物種優越，在人類利益優先的前提下，征服與開發自然環境是理所當然。這樣的價值觀一直主導著人類文明的發展進程，並根植於大多數人的心中。如果人類只取所需，環境的崩壞或許不會來得這麼快，可惜，「眾皆競進以貪婪兮，憑不猒乎求索」，就像隆納．萊特在《失控的進步》一書中所寫的：「舊石器時代，從一次獵殺一頭長毛象到學會一次獵殺兩頭長毛象的獵人，是進步了。但當獵人學會把整群獵物逐下懸崖，一次獵殺兩百頭長毛象時，就是進步過了頭。他們將享有一時的衣食豐足，之後，卻只得餓死。」

翻著書頁，我們看見福斯多粗暴的征服、占有過程，他閉著眼睛，頤指氣使；如果不從，便生氣跺腳、暴跳如雷，揚言要讓湖泊與山見識到誰才是老大。跺腳和福斯多生氣時頭頂上凌亂的塗鴉線條，是傑法對人類中心主義的諷刺，這種喜劇化的安排讓福斯多的占有顯得幼稚、荒謬、可笑。

最後，福斯多航向大海，他對大海說：「大海，你是我的。」福斯多與大海的對話，讓我想到在《小王子》中狐狸說的「馴服」。聖修伯里用了「馴服」這個詞，精準的傳達愛與友誼是平等的關係，要付出時間，要有耐心，要放下驕傲，以謙卑溫順的姿態一次一次建立關聯；大海對福斯多說的「了解」與「愛」也是這個意思吧，但內心充滿貪嗔癡、我執我見的福斯多如何能懂？

留給讀者思考空間

寓言的最後，世界恢復平衡。傑法殘忍而誠實的說：「因為福斯多的命運，與他們無關。」就像紀錄片《人類消失以後的世界》所推測的，如果人類全部消失，地球不會毀滅，一切都將回到人類出現之前「原本的日子」，人類文明會逐漸損壞，三億年後人類在地球上生存過的痕跡便會完全消失。「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對於已經發生過五次大規模物種滅絕的地球而言，人類的命運，一點都不重要。

為了讓寓言更撼動人心，奧立弗．傑法精心策畫了圖像和文字的布局。他選擇用傳統的石版畫技法，在巴黎的百年印刷廠，以繁複縝密的工序，一個畫面一個畫面繪圖、製版、套色，用古老的方法印製出極具現代感的生動圖像。他用線條表現角色的情緒，用六種顏色營造故事氣氛；前半部在陸地上以褐色為基調，點綴亮眼的霓紅粉，表現安定、沉靜、平和的氛圍；後半部則用三種藍描繪海洋的高深莫測，並在福斯多的雨衣塗上鮮黃的對比色表現衝突，兩種顏色的比例懸殊，暗示福斯多的不自量力。最後又回復褐色基調，是一如往昔的平靜。

另一方面，大膽且大量的留白，也讓繪本敘事更具力道。有的畫面只有極簡單的圖畫搭配文字：一朵花、一片葉、一條波浪線；有些頁面只剩文字；有些頁面什麼都沒有。這些留白顯然是經過深思熟慮的設計，十分耐人尋味。有時候，它表現了福斯多對環境、其他物種的疏離；有時候，它展現天地的遼闊；有時候，留白是沉默，給讀者一個寧靜思考的空間；有時候，留白又像在提醒我們內在的福斯多：少即是多。

二○二○年伊始，世界惴惴不安；野火、洪水、地震、火山爆發、瘟疫、蝗災……讓人定勝天變成幻夢一場，此時讀《福斯多的命運》更能深刻感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