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官立體的菩薩像。
圖/周遠馨
釋迦牟尼佛和迦葉尊者、阿難尊者「三尊像」。
圖/周遠馨
文/周遠馨
石像在玻璃櫃之後,考古學術語是文物,在博物館就是展覽品……而在我眼裡,他活了兩千年,仍血脈暢通,呼吸勻稱,他記憶了萬千修行者所發的願力,接受了虔誠信徒的膜拜,他不曾離開,不曾休息。
追尋玄奘之路的腳步不曾停歇,中亞伊斯蘭化已有一千年歷史,考古學家在此發現兩座佛教興盛時期的佛寺遺址,像磁鐵般的吸引著我。
前往烏茲別克斯坦國之前,讀到一個中國旅行者,冒著被阿富汗邊界鐵爾梅茲駐軍機關槍掃射的危險,雇了當地導遊,偷渡到遺址,卻發現價值連城的遺產,竟然無人看守保護,連個招牌都沒有,沒有展示牌,沒有講解員,只見工棚和一堆堆被風侵蝕如蜂窩狀的基座和黃土坑。除了心痛,還能如何?
所幸挖掘出土的珍品石雕、佛像、壁畫、鐵器等,都在國家歷史博物館展覽。
位於古代絲綢之路的樞紐,中亞也是佛教從天竺東傳的途徑。兩千多年來,游牧民族縱橫、鐵騎撻伐、宗教更迭、民族融合,卻沒有一個帝國能長期的在這裡統治生根,希臘、伊朗、印度和中華文明先來後到的在此交匯,如細沙一點一滴的融入中亞的生命力裡,堆積成一堵龐大的沙漠,隨著風向,時時適應著調整著,改變他的面貌。
毛銘博士在中亞有多年考古經驗,由她親自解說,如身臨其境。鐵爾梅茲的氣溫常在攝氏四十至五十度之間,當考古人員在酷熱風沙中挖掘到千年佛像時,「幾十年在沙漠裡的付出都值得」。
我傻傻地望著牆上黑白照片,考古人員蹲在沙土坑裡,雙手用毛刷輕輕的拭去石像的風沙,天空湛藍得如青金石被搗碎一地,呼嘯的風聲在這一瞬間也停止了,時間在沙漠裡似乎被賦予了特權,會因為當事人的心境,產生剎與那的區別,心靈微微一顫的時間,能夠在時空中停止。在地底下等待了一千五百年,出土的瞬間就是這樣一個剎那,安靜得令人摒息,震撼得無以言語。
釋迦牟尼像被雕滿葡萄葉的穹頂覆蓋,是希臘文明留下的靈感;身穿樸素亞麻衫,沒有瓔珞裝飾,髮紋細緻有理,若是一幅畫,必是光潔亮麗。立於兩旁的侍者是阿難尊者和迦葉尊者,兩人的手臂遭受殘斷,但佛身大體完整,佛面輪廓立體。如果僅僅是歷史博物館之星,那麼他的光芒不夠耀眼;如果僅僅是研究考古文物,那麼土地就是他的祭壇;如果僅僅為了歷史文化,那麼他含括的時空超出你我的想像。
他是一種生命的化身,能量的凝聚,是創作者將心底最虔敬的膜拜形象化,是朝聖者最崇高的神壇。
他也是一個連結。我靜靜的看著這尊釋迦牟尼像,捨不得合十頂禮後就轉身離開;我挪出空間,讓其他的人也能前進細看,隔著一公尺的距離,想著在西元六二八年,風餐露宿,從高原到沙漠,一路走得死去活來,玄奘大師來到佛寺,取下防沙面罩、嘴唇乾裂、鞍馬勞頓,極需喘息修整數日。在僧房用膳後,和護送他的突厥武士商量著如何度過地形險惡的鐵門,向侍從交代馬匹糧食的備置,靜坐禪定,來到佛像的面前,雙手高舉至眉間,心中默誦著求法的堅定,才緩緩轉身,踏上南行之途。
而我,也緩緩轉身,帶著與大師在佛像前交匯剎那發出的光芒。
我們一行學員得到烏國文化部長特許,參訪國家科學院文化藝術研究所的「密室」,其中有未曾公開展出的考古文物,至於內容,行前不能公開。入研究所前,得通過兩層安檢,先以護照核對訪客列表,感到一股神祕氣息,肅靜寬闊的大樓不見人影,僅容納兩人的電梯搖搖晃晃的上升,四處標示都是俄文,像是在007電影中,進入KGB祕密基地執行任務慎重緊張之感。
接待我們的是烏茲別克國家科學院瑞德維拉扎院士,他以重尋「大月支佛寺寶藏」而成名,有「中亞考古騎士」之稱。樸實無華的密室裡展示佛寺出土的文物,瓷器、鐵器、銅幣……琳瑯滿目陳列在玻璃櫃裡。陶瓷器的色彩仍明晰可辨,我們旅途中每日餐飲用的盤碟和這些文物幾乎一樣,可見胡人擅長的手工傳承也延續下來了。
佛寺遺蹟位於Dalvarzintep(帖爾梅茲),是貴霜王朝的首都,約西元前一、二世紀,與漢朝同年代。他們的祖先來自中原河西走廊的游牧民族「大月支」,被匈奴趕到中亞,開創了貴霜王朝,成了歐亞四大帝國之一。此時佛教盛行中亞,並剛傳入中原地區。
密室中陳列數尊玻璃櫃裡的全身菩薩石像,殘片經過精細拼湊組合,可看出約身長一米七左右,頭像受損甚少。我湊近仰視,頭戴桂冠,胸前戴有瓔珞,菩薩像五官立體,面容清美,酷似米開朗基羅的大衛的塑像。
原諒我,隔著玻璃,我有想親吻他的衝動,不是不敬,而是他純潔如天使,祥和如菩薩。是的,非人非神,慈悲的化身。
石像在玻璃櫃之後,考古學術語是文物,在博物館就是展覽品、展覽物件,在佛寺是個神器、神像。而在我眼裡,他活了兩千年,仍血脈暢通,呼吸勻稱,他記憶了萬千修行者所發的願力,接受了虔誠信徒的膜拜,他不曾離開,不曾休息。
我問院士,為什麼中亞的菩薩和中原的菩薩像如此差別?
他頜首微笑,「你到烏茲別克斯坦不同城市廣場,去看帖木兒大帝的銅像,你會發現,每個地方的樣子也有不同。」
可不是,敦煌的壁畫上就可看出:剛從天竺傳來的菩薩像粗獷豐腴,偏向男性模樣;經過中原幾百年的潛移默化,愈來愈女性化,愈來愈華麗富貴;隨著中原畫風的轉變,又慢慢有了清風道骨的形象。
原來,菩薩的模樣,無論時空如何變遷,都在心裡。心的本相、無相的佛,才是最真實的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