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明在滁州寫詩36首,其第一首〈梧桐江用韻〉寫道:「鳳鳥久不至,梧桐生高岡。我來竟日坐,清陰灑衣裳。援琴俯流水,調短意苦長。圖/陳復提供
文/陳復
陽明在滁州寫詩36首,其第一首〈梧桐江用韻〉寫道:「鳳鳥久不至,梧桐生高岡。我來竟日坐,清陰灑衣裳。援琴俯流水,調短意苦長。遺音滿空谷,隨風遞悠揚。人生貴自得,外慕非所臧。顏子豈忘世?仲尼固遑遑。已矣復何事,吾道歸滄浪。」這裡最有趣者是詩末「吾道歸滄浪」的真正意思。
《孟子.離婁上》說:「有孺子歌曰:『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孔子曰:『小子聽之!清斯濯纓,濁斯濯足矣,自取之也。』」這段話的意思是說:孔子聽到有孩子唱著滄浪水可拿來洗帽帶,更可拿來洗腳丫,孔子解讀成:「你這個人的生命到底是乾淨還是汙穢,其行為與價值都由自己抉擇。」人的生命終歸於「榮辱自取」,跟他人無干。
風景終歸是風景,滁州到底是人間天堂還是人間煉獄,不正是自己的態度影響出來的格局?因此,你就能逐漸體會出陽明為何會表示「人生貴自得」了。
大概陽明在滁州已經展露非凡的氣象,讓朝中發現他無關本業的志業規模愈做愈大,想讓他休息他都不要休息,不過半年,正德九年(1514)的四月,乾脆再將陽明升任南京鴻臚寺卿,雖然還是正四品,卻從副手變成正官,更真正回到南京來做事。
只是南京的鴻臚寺不如北京的鴻臚寺,雖然都是禮部的下屬單位,舉凡在外官員的朝覲或外國使節的朝貢,或皇帝的朝會、祭祀、經筵與冊封這些典禮都需要鴻臚寺負責,但只要皇帝不在南京,還是沒有什麼事情可幹。朝廷可能從來沒有想過,這種「第二套」的政府文官制度,要不白養一大批嗑牙閒人,要不培養一大批思想精英,正因有著沒事幹卻有頭腦的士大夫群聚於江南,纔會讓書院講學如此蓬勃發展。
然而,我觀察到某件很奇特的事情,當陽明從滁州離開,諸弟子不斷相送並跟著相伴論學,大家來到烏衣渡口,還是難分難捨不能別離,再居住在江浦,等候陽明渡江。陽明不知是否受不了了,想勸告王性甫這些弟子回去,竟然寫〈滁陽別諸友〉這種內容很無情的詩。
前半段還沒有什麼問題,勉勵諸弟子如果要聊慰相思的情誼,就將其轉化成推崇德性的能量:「滁之水,入江流,江潮日復來滁州。相思若潮水,來往何時休?空相思,亦何益?欲慰相思情,不如崇令德。掘地見泉水,隨處無弗得;何必驅馳為?千里遠相即。」畢竟道不遠人,人更不需要外求,認識智慧就像是掘井,只要認真往自己眼前的土壤挖掘,就能立馬看見滾滾泉水流淌。
然而,詩裡最後四句話就未免有些令人匪夷所思:「君不見堯羹與舜牆,又不見孔與跖對面不相識?逆旅主人多殷勤,出門轉盼成路人。」孔子與盜跖頻率不合,自然面對面都不相識,即使相識都懶得相認。詩歌充滿著隱喻,到底誰是孔子,誰又是盜跖?
陽明希望大家「出門轉盼成路人」,既然已經是同門關係,如何能出門再期待彼此變成路人?這就說得有些太過頭了,或恐只是人在興頭裡的狂言,不過這裡面同樣隱藏著某種隱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