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馨尹

不平靜、心生疑慮的幾日後，我決定動身啟程前往距離厄瓜多的首都Quito（基多）七小時車程外的南方小鄉鎮Baños（巴尼奧斯），企圖逃離臉書每一年的年節團聚照，與一張夾落在西文書裡你寫著字的紙條。

停留在Quito已兩周多了，舊城區依山而建的一棟棟哥倫比亞式建築井然高聳排列在山群裡，遠看如一盒盒彩色火柴盒，方正小巧。群山裡擺滿的繽紛盒子，在夜裡透著微光，如滿山飛舞的螢火蟲，熠熠生輝。白日裡，我習於讓陽光拖長身影牽著我往山下走，穿越一條條大石頭壓置的路，瞥看道路上的塞車買賣奇景──路旁販賣冰淇淋的攤販，左手遞交冰淇淋給車裡的人，右手即收回現金，只要綠燈未亮前，都是商業奇蹟。

Quito的百階樓梯不少，循著階梯向上，處處是遠瞭觀景台。那幾日，我常於午後往山頭鑽，討最後一搏的燦燦日頭暖烈，披在身上，看密密承載火柴盒的山群，在雲霧裡忽隱忽現，直到撒滿金黃餘暉，才甘心下山；只是，得往下個旅程前進，因為，安逸使我心慌思念你，於是心底扛起積滿的想念，身子加附二十幾公斤重的日常，搭上南行巴士。

一上車，訝異細心繫綁白色嘔吐袋的每個巴士座位，在五小時的車程裡將摀住旅人的嘴口，密口不提在迂迴山裡猛煞急停的巴士車速。忽遠又近，山景在眼裡劃開，又收起，那頭如工蟻整齊排序小步動於山稜線上的貨車、卡車、房車與巴士公車，一眨眼也轉入山中。一路漫山越嶺，在胃液要舉旗求饒前，車掌喊著：「Baños」。我迫不及待一躍下車，安撫也舒展擠壓的腸胃，餵食清新。

迥異Quito舊城哥倫比亞風建築林立或新城區的冷調水泥都市感，Baños小鎮出奇平凡，稍嫌密集又窄小的房舍，縱著橫著駐紮在幾條街道上。小小的鎮裡，夾置一間便利超市、傳統市場和兩間教堂與廣場，以及因應著附近熱門極限運動景點而生的旅行tour和一列列大同小異的紀念品店，尋常鎮景，不足為奇。

只是，小鎮雖小，在日影下行走，雖迎面襲來沁涼山風，背著二十多公斤行李，身子仍是微微滲出汗水，逼著我無閒情逸致端詳遠處山頂浩浩流下的瀑布，只想趕緊找到旅館。

隔日一早就著一片灰濛濛天際出門，遠離煩囂只留幽靜在身旁的小鎮，走在百里外仍能清晰聞得直瀉流水聲。佇立路中，顯眼的外國人長相引來友善居民下主動招呼：「瀑布那頭就是溫泉，只要三美元，早上五點到晚上十點，可以去體驗唷！」

小鎮人們單純可愛，只再停一晚的我，在夜街被五彩耀眼的改裝貨車上的居民們拉上車一同遊鎮，還上了觀景山頭。後來才知道，原來當日是厄瓜多各地天主教徒至鎮裡為三月聖周禱念。那晚，往山裡的車上，萬種風情的拉丁舞曲在漆黑夜空揚起，大家曼舞，銀亮圓月伴著一路上山。抵達山頂，車影人聲將整座山頭燃起歡笑，烤肉攤、飲料攤夾道歡迎我們。

數百人的起舞唱詩，就我一人姿態生硬不自然。將日風月影擦在臉龐，無聲寫下歲月的婦女們對我好奇：「台灣在哪？」「你一個人嗎？」「結婚沒？」「有孩子嗎？」「你旅行多久了？去了哪？」日月沒有在他們的眼眸裡留下世俗之見，望向我的視線，樸實純淨。

短暫歡樂，幾輛幻影改裝貨車在抹上黑粉的山中提著五彩螢光魚貫而下，回到寧靜山谷小鎮。離去前修女喊住我，輕聲說：「讓我們拍張照留念好嗎？」我走近摟著修女小小的肩，幾個同車的婦女也湊進，我們朝著黑夜笑開。臨別，大家過來擁抱我，千叮萬囑要我一個人旅行當心。修女眼裡蜜著淚，最後過來抱我的一位婦女，更哽咽了。

安地斯山脈下的遇見，溫了我的心。隔日離去往車站前，瞧見幾個放學的孩子，忍不住上前搭訕閒聊，個個話語笑意明淨，透著純良，如同他們的小鎮，不染纖塵。

再搭上一部巴士繼續往南行，見識短淺的膀胱與我啟程一路造訪短暫停於山群裡漾著綠意的公廁，期盼與Quito 人口中美麗的Cuenca（昆卡）相會。黑夜罩頂混著斗大雨滴更增涼意，抵達Cuenca已近深夜十二點，迎接我的冰冷夜雨和寧靜的夜空與街景，讓身子不自覺打顫。

隔日，陰霾涼風仍罩著整座城市，卻不影響我第一眼就迷戀上，清澈透明，流貫城市的rió tomebamba河。這條河的身世，直到我去了繚繞霧氣，鼻息間嗅溢清新，仿若仙境的國家公園el cajas後，更為他終年辛勤從安第斯山脈為城市帶來純淨飲水而感動。這條河流經的城市兩旁栽植大量樹叢，綠意襯著不染庸俗的他，相互輝映。城市的居民顯然也著迷他的脫俗，不褻慢，於是淙淙河水流經處，水質純淨無瑕。

Cuenca不如Quito壯闊，卻秀麗，短居的旅館，在城區老舊的街道上，走入門後，天井與天相望，日光月影不分白天黑夜窺探，老舊木質地板，在腳下行經時，像上下排咬著的牙，不停歇地乖乖呀呀疼叫著。被Quito的旅館慣壞，十三度的低溫洗了溫水澡，不夠痛快，深夜除了我奏響咬牙歌，四周靜謐無語，高闊的旅館，我找不到一座插頭吹髮，只好慶幸空氣乾燥，毛毯包著浸溼的頭髮，感覺不到寒意，也就睡了。

醒來後，打工換宿旅行的哥倫比亞男士忍不住敲了我的門和我問好，知道我來自台灣後，指著斜對門說：「那也住了個台灣女孩！」於是，旅途中相遇了第一個台灣人，還是同鄉！

在距離台灣16850公里之外，循著群山橫走抵達的厄瓜多南邊第三大城Cuenca，此時的我已離鄉七個月，第一次遇見來自同是台灣中部小鎮的女孩，熟悉又陌生的陪伴，是獨旅近兩個月後短暫的幸福。或許厄瓜多的美還不足以到驚呼讚嘆，但相遇的人事，卻是此趟旅程裡最珍貴的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