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葉含氤
沈家離開的前一天下午,雲起與謙慶相約在三十三街石階旁。她說要帶他到村莊的邊陲,一個遍地開滿花的地方。
她用昂揚的語調藏起內心的哀傷:「那裡一整片的樹,長得結實高大,每一棵都開著黃色穗狀的小花,太陽照著豔麗極了。你一定得看看,至少以後想起這個村子時,可以記得我曾帶你來看花。」
那日吃過飯,雲起在三十三街的石階旁等著,等著等著,突然聽見天空隆隆的聲音,兩架飛機低空而過,又繞回來,逡巡了數回,機尾處有個紅色圓形的圖案。挑著擔子的村民臉色霎白,轟轟鬧鬧疾步快走,大聲喊:「快躲起來啊!」此時,人群雜沓,相互推搡,街上凌亂無比,菜果什物竹簍散落一地,她在慌亂中也跟著人群跑進觀音廟裡。
那是日本人的飛機。這些年大家都認為這裡是邊鄉野地,對日軍來說,並沒有攻打的價值,怎知如今戰火也蔓延到這裡?
雲起躲進廟裡,與一群村民擠身觀音像後。周圍響起:「南無觀世音菩薩」、「南無觀世音菩薩」……連綿盪盪不絕於耳的誦禱聲。但誦念的音調並不平靜,而是慌張,顫抖,恐懼。卻在大家完全沒有意料的瞬間,屋外傳來兩聲巨大的爆裂崩塌聲,雲起忽然想起,謙慶如果準時赴約,他現在應該正在路上,可是拐進三十三街前的石階完全沒有遮蔽,沿坡是空曠的草地,石地,無處可躲的。雲起倒抽一口氣,頓時從人群裡衝出來,雙膝跪在觀音前,雙手合十,一拜一磕頭,眼淚如泉汩汩而出:「菩薩啊!請保佑謙慶平安。」
她曾對廟裡的觀音許過千願,願母親離苦,願父親健康,願學習順利,願戰爭平息,願有朝一日離開小村到大城去……可如今,這些千願百願,全化成了一個,一個關於謙慶的——「我只要你平安。」
將近一小時,飛機逐一遠離,外面的聲音漸止。可是太安靜了,安靜得讓人悚慄。
躲在廟裡的村民,輕躡著腳,心神不寧地慢慢走出門口。三十三街飛塵漫漫,煙硝瀰天,還伴著駭人的濃濃血腥味。受傷的人哀號著,路倒在旁的有的連手腳都沒了。血跡遍遍,瘡痍滿目,如同末日……
月山啊,那是七十多年前的事了。可是如今回想起來,那日的情景,歷歷在目……
雲起說到這裡,沉默地閉起雙眼,身體起了一陣震顫。月山伸手握著雲起布滿斑點,蒼老的手:
「外婆,後來,你們有再見面嗎?」
雲起聽到月山的問題,愣了一下,然後緩緩地搖了一下頭。眼神望向客廳牆上的一小幅字,用玻璃框護著。隱隱可見那紙質的粗糙,有歲月的斑黃,有水氣的洇漫,也許還有更多的人間風雪。
那行字寫著:
「行到水窮處 坐看雲起時」
雲起閉上了雙眼,孤零零地坐在搖椅上,聽著窗外雨聲淅瀝,搖著搖著,搖到七十多年前的那個夏日。
那個夏日,他曾與她相約在三十三街的石階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