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克襄
暑夏到了,最近幾場陣雨後,猴山岳的森林應該有不少雞肉絲菇長出吧。這麼懷想著,隔日便抽空,循百年山徑上山。
這條古道因定期維修,排水良好,路面常保持乾旱,甚為好行。路旁有些小空地,因落葉和枯木堆積,形成有些腐植土的開闊狀態。但沿途注意,並未見著任何菌菇生長,只有一、二枯幹,露出樹舌和微小的木耳群。
半小時後上抵一處茶莊,探問莊主最近有無看到雞肉絲菇。他猛點頭,卻難以具體回答,似乎整個森林都有可能。話雖如此,陰雨綿綿之日,有時花一整天,連影子都難見著。更何況,雞肉絲菇猶若曇花,隔個一、二天未採收,可能就萎腐。如此可遇不可求,只能在雨後的時間,多走幾趟碰運氣了。
喝了幾口今年的新茶,告別友人,快步下山。下山的視角不同,開闊的腐木落葉區,赫然出現三大朵雞肉絲菇,一朵已萎,其他傘頂裂開正成熟。
雞肉絲菇傘帽暗褐,跟周遭落葉色澤近似。剛剛上山或許遮掩良好,不易發現,但下山時換了方向,白色的柄菇和散裂開的帽褶明顯外露,我又眼尖,自然瞧見;只可惜,雨後多時,菌傘還是略老了。如果是清晨到來,又剛巧豪雨過後,整株剛剛冒發,外型最是漂亮。
春初豪雨常帶雷聲,雞肉絲菇又有一土名──雷公菇。聽過幾位鄉下人告知,兩者有別。雷公菇常群生,不單生,而且更加大朵,平地雜木林的環境即可發現;但專家檢測DNA,其實是同一種。
眼前冒出的,我湊近細聞,果真嗅到一絲菇肉的奇妙美味。為了避免採摘錯誤,鑑定雞肉絲菇必須謹記兩個要點。菌帽中心,往往有一尖凸、硬挺如黑暗山崙的部分是重要特徵。除此,菌根長長深入地下,最後連接到白蟻窩,更是獨一無二。一般菌菇並無此特殊菌根的構造,唯有此菇。
有一種白蟻叫黑翅土白蟻,配對後,鑽入地底下約莫三、四十公分的位置築巢,形成棲息的群落。牠們以枯枝落葉,腐朽樹根和樹皮為食,促進地表有機物分解、轉化,創建了完美的真菌花園。在花園裡,族群的工蟻排出糞球,滋養了子實體 ──雞肉絲菇,自己卻不食用。
真菌花園可以想像是一個封閉受到管控的農業系統,調節為一個溫室,恆定的微生栽培環境,不易受到感染。花園愈大,雞肉絲菇長出愈多。在幾千萬年前,黑翅土白蟻說不定就已演化出一精密的農業系統。
柔弱的菌柄從地下冒出,非常容易斷裂。我試著用手指挖深,隱隱感覺有一堅硬土洞垂直往下,深不見底。很難想像,瘦弱的菌菇如何穿過堅硬的土壤,快速蔚成壯麗的菌傘。我盡可能挖下,直到菌根縮小如金針菇的寬度時才停止。結果,拔出時都帶有一小小長根。
接近森林出口,我又遇到一株,長在斜坡泥土,也是略帶開闊之腐植環境。跟前幾株相似,鮮明的菌柄都有手掌的肥大。以前並非沒見過雞肉絲菇,但很少像今天如此篤定。我始終相信,蓊鬱的豐潤森林裡應該會發現。
反過來說,我相信自己喜歡的那座森林,因為生態環境維護良好,雷陣雨後勢必有雞肉絲菇冒發。帶著這樣的美好期待上山,果真遇到時,好像撞見了森林在講悄悄絮語,自己也聽見了。下山時,我快樂地像全天下最富有的人。
這種興奮和滿足絕非一般物質能夠取代。我也意外地建立一個強大信心,從環境和天候整合判斷。日後在這個山區,透過雞肉絲菇的尋找,更懂得和森林說悄悄話了。
雞肉絲菇不摘採,明天就會消失。這也是上蒼賜給我的大禮。我恭敬地摘了三朵回家,晚上有飯局無法當日食用,因而先冷藏。
隔天一早,去除兩棵早已萎暗的老菇,兩棵泛白褐傘上翹的還可食用。洗盡沙子和汙泥,切成塊狀。滿滿一盤分成二等份。一份搭配薑絲煮湯,另一份搭配豆皮和枸杞炒食。煮湯的味道普通,但菌肉味道甜潤,炒食的一樣鮮美,不下於段木香菇的滑嫩口感。
雞肉絲菇和黑翅的土白蟻共生,誠乃自然課裡最經典的素材。而有此簡單美味的一餐,遠方的森林更讓我充滿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