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克襄
前些時,台中82路公車鬧了一樁大笑話。有位菜鳥司機新手上路,居然迷路兩小時,才抵達終點高鐵站。
此路回程,一樣循烏日進入台中車站前的鬧區。班次雖多,但有些司機服務如鄉下野雞客運的駕駛,嗓門特別亮,彷彿自己是老大。我因而不太愛搭乘,看到這則新聞莞爾一笑外,也有些看好戲的心態。
立冬某天晚上八點初頭,我從高鐵下車,因等無其它路線的客運,不得不仰賴它的接駁。通常,黃昏下班時段,中途會有許多學生湧上。我一上車,便知趣地選擇後座,免得跟嘰嘰喳喳的學生擠在前頭。但那天因時間稍晚,猜想學生都下課了,特別擇前排坐位。
公車抵達烏日時,一位腦性麻痺的年輕人上車。他一上來便大聲的對司機嚷道,「莊哥好!」
所有乘客都注意到,這一突如其來的響亮叫聲,還有一屁股坐在右邊第一排坐椅的大剌剌模樣。我抬頭注意,司機的名字果然姓莊。
悶聲不吭的莊姓司機隨即振奮地跟他寒喧,只是一開頭的對話怪里怪氣。我好奇地豎耳傾聽,依稀記得對話如下:
司機問,「你要去叨位?」
「愛買。」他依舊高亢回答,生怕沒人知道。
「買什麼?」
「買金門高粱啦!」他笑嘻嘻回答。
「金門高粱,夭壽,這樣高檔,你一定發啦!」
「還好啦,爽就好。」
「真是好命,唉,可惜我喝燒酒這張牌已經吊銷,不然就跟你好好喝兩杯。」
「莊哥,你這麼早就戒酒,人生還有意義嗎?」
司機聽了哈哈大笑,「沒法度啊,生命要顧。」
我在旁邊聽了,隱隱察覺他們因彼此熟稔,在對話上毫無客套。年輕人應該不是要去買酒,只是一時興起,彼此有默契地在開玩笑。司機順著他的話語,隨便抬槓,胡亂講些空話。
公車繼續如常行駛,很快抵達明道中學。我估算錯了,仍有不少學生魚貫走出校門。公車一靠泊,迅即客滿。
但學生們看到腦性麻痺的年輕人,毫不顧公共空間,只管嗓門粗大地和司機聊天,都不自覺的往後退,不像平常偏好塞擠在車門前。
年輕人繼續跟司機有說有笑,直到台中高工站意欲下車。
「小心走啊!」他下車時,莊姓司機特別叮嚀。
他本能地一晃一搖,歪頭斜身走下車,讓我聯想到《星際大戰》裡的外星人恰恰賓克斯在走路,還有那顧人怨的個性。司機等他在路邊站穩了,才啟動公車緩緩上路。
我不禁好奇地探問,「運將,你知道他大名嗎?」
司機搖搖頭,「我哪知道,只是經常搭車才認識。」
「你為什麼跟他聊得特別熱絡?」
司機感歎道,「他若不是患此病,應該是一表人材,如今長成這樣。大家都會以外貌取人,盡量避開,生怕感染什麼,也很少人願意跟他們交往。我主動跟他聊天,讓他感受陌生人的溫暖,才會活得比較快樂。我的工作很適合做這樣的服務啊!」
「你常遇見他嗎?」
「偶爾,有時他會帶外甥出來,多半是買東西回家。」
經他這一提,我恍然想起,有回搭乘99路,接近中山醫學院時,好像見到他和一個國中少年,一起坐在後頭的位置。我還嫌他吵,轉到更後頭坐。呵!突然間,我不自覺有些慚愧,對這位陌生的年輕人有了微妙的好感。
此後,或許是某種無法訴說的歉意吧,我也偏好搭乘82路了。平常嫌吵雜又擁擠的82路,漸次成為喜愛搭乘的路線。只為有朝一日,再遇到這位年輕人,跟他聊上幾句,成為搭乘公車的朋友。
我們也能熟識,日後遇見時,很快便能言不及義地閒聊。談談買很多名貴的酒,買最貴好的衣物,或者買一棟大樓都可以。我們應該可以快樂的對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