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廖淑儀
腦中閃過雷光夏的某句歌詞「祕密終將揭露/從永恆中 我們已經獲得時間的饋贈/隱身在每個可能的命運岔口/成為全新的故事」。
深夜在一盞昏黃的燈光下讀張惠菁,看見她說散文。散文是包含了自己的觀看和思索,以及念頭如何成形的過程,她帶著文字並引領讀者走向一個未知的所在。所以散文對她而言,從來不是一個立足在原地的表演,而是像一道道始終向前流動的小河流,隨想法變換,隨著時間挪移。
何其有幸,張惠菁這本睽違日久的散文集終於有機會讓我們見到。從第一頁開始,我們像竄入私人密室裡,在暗不見光的底層裡,從異地氣候的覺察、孤獨的呢喃、卻身面對的思索、讀書的返身迴尋自問,漸漸見著作者冥思般,聆聽自己身體裡的種種聲響變化的輪廓,漸漸清晰。一種很靜的知覺、一種透著時間創傷的隱隱作痛。
散文集分為上下,三輯,輯一可以視為上半輯,輯二、三可以視為下半輯。上半輯寫於二○一三年北京生活四年的孤己生活,下半輯則是回到台灣後的書寫。很明顯的差異,上半輯極盡自我的梳理,下半輯則回到人間警醒般的表達,用大腦的作用來說,上半輯像是閉著眼睛的潛行,下半輯則是意識清楚的操作。
說起來,就閱讀的習性而言,我更喜歡上半輯一點,即是下半輯明列主題為「時間裡的人」,但上半輯更像是直接反應時間在身體裡的作用,極細極微,極小又極大。
感同身受淋漓盡致
幾天前剛讀完一遍,我寫下這樣的感覺:一個人的日子裡,時間走得很慢,節氣、天候、雨水,霧和風,都來為人下註解。人在創傷過後的時間裡挑選風景,以文字當媒介,遂有了出口。
也就活了過來。
創傷過後的文字、活過來的文字,有著刻痕的文字,看出不一樣視野的世界,從高處看、顛倒看、古典的看、冷冽的看,奇情而有縫隙的好 看。
一種年齡的淬鍊,不到老氣,也不算年輕;不能說中年,因為沒有了然之氣,反而有一種微暗中見著清明的美感。一些低語,一些在世界中的朗朗分明,卻是天上地下唯我自己知道就好。雲影夕照、如電如露,一切都是為了此時下注,有一種過了便罷的磊落之感。
非黏著、非取捨;不能執著,也不能氣壯。徐徐走著,徐徐呼吸,徐徐活著。
顏色淡了點,有一點蕭索,無憑依,但值得回味。讀時需要來回踱步,她的文字理性、聰慧,獨自在人情世故裡尋找脈絡和定位,讓習慣在文字尋找抒情的我不得不換個姿勢閱讀,進一步退二步,彷彿跟著她的時間泅泳,慢慢讀,倒把領略的風景都看進去了。
如同她在異地的風景裡用身體著實呼吸,我在她的文字裡也感覺自己沉澱疏離的變化。
幾日後,重看散文集,這些文字變成珍貴的紀錄,熟悉了她的文氣,便無法走進相同的時間回味之旅。如此說來,文字其實是時間留下的考古遺跡、是思索與行動的刻痕。
因此,我與作者藉著文字便有了同步的可能,這不也是張惠菁對於散文意義的理想推演嗎?一來一往間,讀者即使不能對作者身歷其境,但也有了感同身受的淋漓盡致。
筆調仍是一貫冷冽
張惠菁曾經是世紀末後現代鋒芒銳利的代表作家之一,但何時她也走入收斂的中年之初了。筆調仍是一貫冷冽,即使從另外一面看來,這散文集甚至可歸為她的某種讀書筆記,但由於觸碰到的是內心最脆弱最細微的部分,所以那反而成為一種漸漸從內而外的流動與蔓延,而不再是如捕蠅草般吞噬外在的天馬行空了:「直到你感到周身細胞都是孔隙。溫度、氣味,病弱的設想,時間的預感。孔隙透著裡外低迴的聲音。敞開來接納,沉下去傾聽。」(〈風〉)。
而對於逐漸走過來的自己,正如她在書裡一再提到的川端康成的《千羽鶴》及其續篇「作為一個敏感的作者,他在他人生的時間裡,帶著這個故事往前走。他帶著它,從悲劇的位置慢慢脫身。……它把小說的節奏走得很慢,很謹慎,像懷抱著脆弱的幼鳥,朝著光走去。似乎有機會,最終會走到光裡。」讀到這樣直接的隱射,在與作者同步的時間與沉著感裡,不免要泫然欲泣、又悲又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