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陳復提供
文/陳復
當他帶著僮僕三人,順著沅水來到湖南辰溪,發現兩岸的民居已不再熟悉,這裡是漢族和苗族雜居的地區,眼前的空山漂浮著瘴癘毒雲,但他覺得自己已身如閒雲野鶴般,無處不可安然駐足與漂流,他在沅水驛寫下這首詩:「辰陽南望接沅州,碧樹林中古驛樓。遠客日憐風土異,空山惟見瘴雲浮。耶溪有信從誰問?楚水無情只自流。卻幸此身如野鶴,人間隨地可淹留。」
再繼續南行,陽明來到羅舊驛,終於進入貴州省境,他帶著新奇的眼光欣賞著文化差異,並讚歎沿路的自然風光,想到自己離家已萬里,身在古稱夜郎國的貴州,不知不覺自問:到底哪裡是令人心繫的神州呢?他再寫這首詩:「客行日日萬峯頭,山水南來亦勝遊。市谷鳥啼村雨暗,刺桐花暝石溪幽。蠻煙喜過青楊瘴,鄉思愁經芳杜洲。身在夜郎家萬里,五雲天北是神州。」神州在天北五朵雲外,他已離開深受教化的王土,來到窮山惡水間,準備看清自己的本來面目。
窮山惡水?這不是個誇張的筆法,貴州是個神奇的國土,「貴州」這個名稱,始自於北宋時期土著首領普貴歸順,宋朝在敕書中寫「惟爾貴州,遠在要荒」,這是最早的記載。還有兩種說法,本來這裡有個「羅施鬼國」,因為「鬼」字很難聽,因此漢人轉音成「貴」;還有人說,這裡地理太過於崎嶇,交通運輸相當困難,物資價格昂貴,因此自來被稱作「貴州」。這些說法都能讓你看出貴州確實跟我們熟悉的中土不大一樣。
不只你在這裡會看見各種不同於漢人的民族,氣候更令人拍案驚奇。你看著窗外,悠然覺得現在正是大晴天?不,現在是晴天正在下暴雨,並且春天正在下冰雹,早上熱得像夏天,晚上冷得像冬天。當我站在陽明當年被流放的貴州,坐在忽上忽下的車裡,眼前高樓大廈林立,雖然環境或已遠離諺語「人無三兩銀」,但依然「天無三日晴」,而且氣候變化倏忽,大幅超過往日的生活經驗,我更深刻體會陽明當年遠離故土看見的光景。
腦海中,我不禁浮現這段話:「這個高原正滋養著心靈的低谷。沒有這番寒澈骨的領悟,焉能孵育出絕世的鳳凰鳥?」想來陽明會捻鬚微笑,看著我。
離開羅舊驛,陽明繼續踏在崇山峻嶺間,在某個不經意的山巒轉彎角落裡,他看見有間茅屋,外頭坐著一位眼神呆滯的中年婦人,四周飛舞著擾人的蒼蠅,陽明是個好奇寶寶,想說好不容易見到人,立刻笑著趨前跟這位女人攀談。
原來,她因年華老去,被另結新歡的丈夫趕出家門,她只好獨自一人結廬而居,思念著丈夫與孩子,想到再無破鏡重圓的機會,女人說著說著就含淚洗面,讓陽明深感同病相憐:原來咱們還真是同類,你悲慘的經歷不正就是在講我自己嗎?他不禁跟著哭了,並寫下〈去婦嘆〉詩五首來紀念:「委身奉箕箒,中道成棄捐。蒼蠅間白璧,君心亦何愆!獨嗟貧家女,素質難為妍。命薄良自喟,敢忘君子賢?春華不再豔,頹魄無重圓。新歡莫終恃,令儀慎周還。」
咱們聆賞這一首詩,知道他的感懷就好了,免得被陽明充滿哀嘆的情緒感染,一發不可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