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高愛倫
初識的第一年,先生吳定南做了十盒翻毛月餅送給我,我這才知道吳家在左營自治新村的翻毛月餅很有名,每年中秋節訂單一萬多個,爸媽、四個子女、親友……必須全家動員十幾個人才應付得來。
我接到十盒月餅時,並不覺得家庭手工點心有什麼了不起,但還是有點炫耀之心的把棗泥、豆沙、芝麻三種口味翻毛月餅分送給朋友們,沒想到個個都很認真的打電話來說好吃,我想這是禮貌社交語言,仍然沒放在心上,直到我吃了留給自己的最後一盒才突然神氣的發現,原來我真的攀上了一個廚子。
185為我做的十盒月餅算是他送我的「定情禮物」,而此後吃過的朋友再也要不到翻毛月餅,就奚落我:人家進了房,妳怎麼就連十盒月餅都不值了?
生的黑芝麻買回來,要先洗滌清砂,接著曝晒,然後磨碎,再照比例拌獨家配方翻炒……我想:這麼費工夫幹嘛?去買現成的芝麻不好嗎?
他讓我懂得:現成的芝麻多半已經壓過油,所以不香,自己炒芝麻才能保存天然油脂,才會有天然香氣,才可以烘焙出零缺點的口味口感。
在我看過炒棗泥、炒豆沙、炒芝麻流程後,我「規勸」185不要再做這種費工夫的細緻點心,但他每年還是堅持做少量分享親友與自己留食。
豆沙也是相同的費工,我又想:這麼費工夫幹嘛?去買現成的豆沙不好嗎?
城上城社區有一位開麵包坊的鄰居跟我說:「愛倫姐,因為知道妳們是自己炒豆沙,才特別想吃妳們的豆沙粽。」我這才明白,私廚小規模的製作物跟大規模的量產會讓食客產生不同的選擇情懷。
棗泥的炒作也是驚人的「煩」,一顆煮透的棗子去皮剔核還能剩下多少棗肉?我連剝葡萄皮都嫌麻煩,看他們製作棗泥,只能以佩服形容。
但是,慢慢的,久了,我懂了!
一顆粽子、一個翻毛月餅、一碗八寶飯,不管做什麼,185和他的大姊小妹總是親力親為每一個過程,因為這些過程有他們共同的回憶,有他們可以說說媽媽提提爸爸的情感連結,還有他們當下完全重疊的緊密關係。
不喜說話的185,說到爸媽帶他們做翻毛月餅的時候,話就很多了。
「我媽負責糖油比例的調配。」
「我們小孩一人負責一樣制式工作,壓麵糰、包餡、套模、扣出,好像生產線上的工人。」
「我爸負責烤月餅,大概太熱了,每次在烤箱前都火氣好大,我媽從不頂嘴,我很捨不得她這麼溫順。」
「媽媽走後,我們外出念書的念書,工作的工作,二十幾年的家庭手工因人手不足,就逐漸自然隱退。」
就是透過這些斷斷續續地闡述,我漸漸理解,到九十歲還看來英挺的吳爸爸在當家的年代是很威嚴的,心裡向著媽媽的185說溜過嘴一次:「我爸以為他養家最大,其實我媽比他辛苦的多。」
我明白,我的先生不是在批評他的爸爸,而是特別心疼他的媽媽。
潔豫大姊和潔如小妹都說定南的個性像媽媽,內向安靜,跟人慢熱慢熟,在我看來,他是跟誰都不熱不熟,連對我也差不多吧!
吳媽媽生病時,定南每天定時送三餐到醫院,大姊先生生病時,他也是全程送餐,他的所有表達能力,似乎就是為他愛的人默默做頓飯。
我問他:「你去醫院有沒握著媽媽的手?」他不作聲。
我問他:「你去醫院有沒逗媽媽笑?」他還是不作聲。
我說:「萬一我生病了,你不要只是三餐準時餵我吃飯,你要握我的手,逗我笑或安慰我。」
唉!他還是不作聲。
他知道我愛吃,看到我在麵包店瀏覽蛋黃酥,就突然烤了兩盤出來,經營便利店的Vincent說好吃,要義務為我們做團購,我笑答:「家庭用烤箱,一天做不了幾個。」
過年時,我們家八寶飯因為豆沙好而格外好吃,我說試試有價分享,結果秒殺結單,但是因為家裡沒有適當盛具,無法加團,一些耳聞食評的鄰居就拿自家大大小小的碗來客製,我們也覺得有趣,盡量滿足團圓飯有八寶甜食可吃。
端午節,因為不懂限量,粽子一開就九團,每天工作八小時,兩個工作天只可以出一團八十個,可是他每天都顯得興致勃勃;隔一個月他又說:「我想包粽子。」他的一個「想」字,就再度創下七百多個粽子訂單。
住到新社區,因為就近方便,年年送朋友的甜點,在口碑下突然成了可有薄利的小生意,這似乎為他沉靜的世界搭起一座有聚光燈的舞台,從此成癮難斷。
天太熱,我制止他再做任何食點,他卻堅持要做「翻毛月餅」。
我說:「別做!我幫不上忙,你會累出問題的,歇歇吧!」
「我要做!我們家的芝麻棗泥妳知道有多好吃。」「過節送來的就是沒我媽做的好吃。」他又說:「就讓我做這一次?」聽得我好不忍心……
一個男人,六十八歲,身高一百八十五公分,一個月說不到一百句話,所有熱情只會集中在一個餅一個粽的圓滿上,我相信那是他至親情感的記掛;所以就算姊姊妹妹乃至外甥女的西式糕點是教師級的,他並沒有特別學習興致,他唯一熱中的就是媽媽教會他的手作點心。
他不擅社交,甚至難於與人對話,他的默劇人生幾乎沒有任何需要,我的存在好像也是可有可無;對他欠缺企圖心的樸實個性,我也曾有過失望,但是當他巨大手掌如此悉心專注的捏塑他的食物作品時,我看得忘情,也因著他的快樂而願意盡量試著去懂得他。
我日前跟朋友放風聲今年要做翻毛月餅,兩個小時立刻就有六十盒訂單,185提醒我留點量在社區群組裡po文接單,我懂,讓鄰居知道他會做翻毛月餅才是重點,他渴望的,無非是散步運動時,遇到的鄰居又可以多一句讚美他食點的招呼語而已。
幾年前我吃完他的芝麻月餅,曾以讚賞的心情跑去印了一盒「老闆姓吳」的「情趣名片」送他逗樂,現在翻箱倒櫃找出來,居然如新,這盒名片讓我很得意自己的幽默風趣,只是姓吳的老闆無趣依然。
我為什麼一再受芝麻紅豆的挾持為185繼續忙累?因為我知道:「做東西給你吃」是他唯一懂得的愛之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