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高愛倫
沒想到一貼白髮照,朋友陸續抓了日本的、義大利的、中國的銀髮儷影對照組來鼓舞,我這才明白自己歪打正著,無意中迎向「青春雖已渺,光華仍可好」的高齡時尚風。
我是第二十屆台北電影節最佳劇情片《誰先愛上他的》團隊成員,在頒獎典禮的轉播中幾度被掃到稍縱即逝的畫面,小學班長李寬麗看到新聞後在同學會群組留言:「我發現愛倫自從不染髮後,好運接踵而來。」我敬答寬麗:「專欄的下篇文章還沒著落,就用你這句做主題吧!」
適巧多日前暇時翻書,閱得「美人自古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詩賦,當時即感慨,女人紅顏怕蒼老,男人英雄畏力衰。
我當然不是美女,但是因為在蓄白髮近兩年時,突然讀到「不許人間見白頭」七個字,倍加感受到另一種極光的燦爛,我也有感:告別黑髮之後,自己的世界突然有了新的亮度;白髮的反光強度是這麼驚人。
我髮質像媽媽,四個手足中,排行老么的我竟然少年即白,一般狀況,染一次僅能維持三個禮拜,否則從髮線暈散出來的白色很明顯,那個造型既像保育動物「白鼻心」,也像保留區印地安酋長,不但看起來沒他們可愛,還顯得相當慘澹黯然,一向不講究外貌的先生因為身形高大,特別容易居高臨下看到髮線蒼蒼,連他都會看似不經意實際在提醒的說:「要不要我幫妳染頭髮?」
看到辦公室小夥伴挑染六千元,燙髮八千元,驚死我了,哪像我這麼平民,出門染髮約一千八百元,染成黑髮就無可避免的要加彈性燙又一千八百元;我過日子很節省,後期乾脆買染髮劑讓先生幫忙染,但他每次染髮都刷得我頭皮厚重難以呼吸,經常夢到沒有頭髮後的歇斯底里。
在髮禿這個徵兆下,我一直有不再染髮的念頭。但是,我得找出更大的動力來支持自己。我真的很懂得跟自己談交易,我知道如何推動自己去做該做的事。
先生曾經抽菸,遇到我後,我說:「一天一包一百元的菸癮,一年就要三萬六千五百元,你的菸量還是這樣計算的三倍,何不留下來給自己買個大禮物?」他就當即戒了菸。
比照此法,我告訴自己,一年十二個月,染燙加總少算也有十八次,就是三萬二千四百元,加上染燙的頭髮總是需要外出吹洗,一年至少四萬元。於是,我打破多年的猶豫,決定不再染髮。
坐在鏡子前,我說:「剪成三分頭,只要保留髮根白色部分。」設計師廖佳慧充滿叮嚀意味的問:「真的要這樣嗎?」
剪後,從正面看,我成了小品種的白鸚鵡,但是尾巴卻像是黑色的鴨屁股。
雖然事前徵求過先生的同意,但我還是發完簡訊才回家,提醒他做好心理準備。「一如往常,凡事接受」,他說:「妳剪得跟邱淑宜一樣。」不一樣呀!淑宜比我小十歲,又喜歡穿旗袍,人家那樣才是時尚的。
先生幫我拍照寄給大姊、二姊,大姊秒回,文字裡透露極大的驚慌失色:「發生什麼事?幹嘛把自己弄成這樣?太老了!太老了……」
是大姊的反應嚇到我,所以剪髮後,我大概戴了近三個月的紅色毛線帽,但最後,還是得脫帽見人是吧。
白髮已成定局,當然要在臉書上公告一下,免遭誤會一夕白頭是出了健康問題。沒想到一貼白髮照,朋友陸續抓了日本的、義大利的、中國的銀髮儷影對照組來鼓舞,我這才明白自己歪打正著,無意中迎向「青春雖已渺,光華仍可好」的高齡時尚風。
聯合報專題報導有獲獎紀錄的林秀姿、梁玉芳因為看到臉書的熱鬧景象聯絡我,我和早已滿頭白髮的先生快樂應邀參與「大人漾Young」專題,並配合拍攝「快時尚優雅穿搭術」視頻上了Youtube。
我和是同事又是鄰居的洪英出門半日遊幾次,覺得她相片拍得特別好!所以知道新社區要在臉書上公開人氣獎競賽時,就趁她來家裡作客,拉著先生讓她用手機在客廳錄影,這段影片,居然得了人氣大賽第一名,贏了五個金色鍍銅鍋子,然後在不知道有獎金的情況下,又得了攝影獎第二名,我和男主角吳定南、攝影師洪英缺一就不可能成就此事,所以三人均分獎金,天外之財帶來皆大歡喜。
旺旺集團要拍第二屆孝親獎MV,中視導播翟倩玫臨時徵招當然會把話說得好聽:「需要一對高顏質的爺爺奶奶,才會想到你們啊!」我這一輩子沒漂亮過,聽到善意的謊言就會暈頭轉向,於是自己搭配了老情人裝就和定南一起開心出外景。
去年,製片人潘瑋翎來電話:「高姐,我們剛開會一致通過要找妳演邱澤的媽媽。」
可以演花美男的媽媽?那表示我也是個有姿色的媽媽囉?這個幼稚推論讓我根本不用腦子就答應了邀約,也不管自己到底會不會演戲。稍後冷靜下來,我給瑋翎一封信:「請先想好後備人選,如果我上戲不靈光,不可誤事,立刻換人好嗎?」
在《誰先愛上他的》我只有四場短戲,但只要看這部戲誰都不會錯過我,因為我都落點在關鍵時刻上,但是我不是漂亮媽媽,我沒有眼線、沒有口紅、沒有漂亮衣裳,連遮掩淚溝的裝飾眼鏡框都不准戴,此外,我被重色彩妝抹黑了臉龐與手臂指甲,我只是一個用笑臉牽動別人為母愛落淚的黝黑皮膚賣花婦人;而這樣的不美麗讓我覺得能演出是很大的榮幸。
另外還有一個因我專欄內容而受邀的九十分鐘電視專題,因為尚在剪輯中,就表過不提了。
我為什麼會提這些演出紀錄呢?因為這些事件時序都發生在我服老之後──髮白讓我難掩年紀,但白髮也讓我展現年輕之外的活力。朋友常以自己的光亮對我潑灑金粉,數十年待人的端莊誠懇為我迎得如今種種意外的喜樂,原來,老後收成的滋味可以這麼好。
白髮之後的我,逐漸形成我和生活相互禮讚的關係。生理上,我有很多必然的衰退,心理上,我卻有更多超然的壯大,不談當下,不談放下,只要自在撿拾每天的一事無成,就可以任意裝飾活好次日的情懷。
我問自己:生命的花期到底何時最繁華呢?
不許人間見白頭?我笑髮蒼天地悠!
附註:我現在最渴望拍銀髮族養生廣告,讓我為自己健康樣貌留下一些紀錄。